第1章 江别离的重逢
纯白的世界。
这是凌楚楚对这个展览的第一印象。
不是经由双眼，而是透过稀薄的空气、精确控制的温度，以及脚下柔软得过分、将一切脚步声都吞噬殆尽的地毯，感受到的一种空旷、洁净到近乎虚无的质感。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的、类似精油的淡香，但又过于寡淡，像是被过滤了无数遍，只剩下最不具攻击性的那一丝轮廓。
凌楚楚的手指轻轻扣在母亲的手臂上，指尖传来布料细腻的纹理。
身侧母亲的呼吸平稳，混合着她惯用的护肤品气味，是这片虚无之中唯一熟悉而温暖的坐标。
“楚楚，累不累？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一会儿？”母亲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传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关切。
“嗯……有点。”凌楚楚的声音很轻，像一小块刚融化的棉花糖。
她没什么力气，从进到这个冷气开得过分的场馆开始，贫血带来的晕眩感就一阵阵地侵袭着她的神经末梢。
她不喜欢这种地方，一切都太安静，太有秩序，让她觉得自己像一颗被摆放在展柜里的脆弱玻璃球。
西面八方传来一些细碎的、飘忽不定的声响。
像是风穿过金属管产生的呜咽，又像是水滴落在巨大石盘上的回音。
策展方称之为“声音的雕塑”，但在凌楚楚听来，不过是一堆无意义的噪音，扰得她本就不太清醒的脑袋更加昏沉。
“那我们去休息区，我记得前面就有一个……”
母亲的话语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力道打断了。
一股并非来自母亲的、沉稳而陌生的力量轻轻地撞在了她的肩侧。
力道不大，却足以让她下意识松开了挽着母亲的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倾斜了半步。
预想中的失衡与慌乱没有到来。
一只手，宽大而温暖，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那只手掌心干燥，指节修长有力，透过皮肤传递过来的温度，像是壁炉里燃烧得恰到好处的炭火，驱散了空气中的一丝寒意。
紧接着，一个低沉而悦耳的男性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礼貌的歉意。
“抱歉，您没事吧？”
这声音很陌生。
干净，平稳，每个字的发音都像是经过精确测量，毫无多余的情绪，像是精良仪器发出的提示音。
他身上的气味也随之而来，不是那种廉价的古龙水，而是一种更沉静、更复杂的木质香调，混杂着高级衣料被体温烘烤后散发出的淡淡气息。
凌楚楚皱了皱鼻子，不太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靠近。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的母亲己经先一步出声，语气里带着一丝本能警惕：“楚楚，你怎么样？”
“我没事。”凌楚楚摇了摇头，试图从那只扶着她的手中挣脱出来。
但那只手并没有立刻松开，反而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力道，将她扶得更稳了一些。
那个陌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比刚才更近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像是在确认什么。
“凌楚楚？”
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她记忆深处某个早己尘封的锁孔里。
这个声音，这个熟悉的咬字，让她浑身一僵。
她的世界里，会这样叫她的人不多。
还没等她理清思绪，母亲惊讶的声音己经验证了她的某种猜想：“你是……别离？江别离？”
江别离。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水般的心底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那些被岁月与距离模糊掉的、充满了少年潮湿气息与挥之不去的烦躁感的画面，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那个总是低着头、瘦弱苍白、任由她欺负却从不反抗的“弟弟”。
是他？
“周阿姨。”男人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可以被称之为“情绪”的波澜，但依旧克制得体，“好久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您。”
扶着她手臂的手终于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审视的感觉。
尽管她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专注而安静。
“是啊，真是太巧了！”母亲的语气里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惊喜与感慨，“你都长这么高了，变化真大，阿姨都快认不出来了。现在是……回国了？”
“嗯，回来有一段时间了。”江别离的声音回答得滴水不漏，“目前在北市工作。”
凌楚楚安静地站着，一言不发。
她不喜欢这种被排除在外的对话，更不喜欢江别离身上那种全然陌生的、属于成年男性的沉稳气息。
这让她感到一种微妙的失控。
过去的那个江别离，是属于她的，他的情绪、他的反应，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而眼前的这个，像一座被迷雾笼罩的孤岛，看不清，也抓不住。
“楚楚怎么不说话？”母亲推了推她的胳膊，语气里带着一点催促。
凌楚楚这才抬起脸，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了弯，露出一个甜美却没什么温度的笑容。
“好久不见。”她的声音依旧是软的，只是尾音拖得有点长，带着点懒洋洋的意味。
“好久不见。”江别离回应道，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
“你们年轻人聊，我去看那边那个装置，听说是很有名的艺术家做的。”
母亲显然不想打扰他们的“叙旧”，找了个借口便走开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彻底融入背景的噪音里。
现在，这片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和他。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种熟悉的、混合着烦躁与一丝隐秘期待的沉默，时隔多年，再次将她包裹。
还是她先打破了僵局。
“这里好闷。”
凌楚楚伸出手，在空气中毫无目的地挥了挥，白皙纤细的手指像在驱赶不存在的飞虫，“空调开得又冷，吵死了。”
这是她惯用的伎俩。
抱怨，示弱，然后理所当然地等待对方为她解决一切。
她以为会听到记忆中那熟悉的、带着些许慌乱的应和。
但没有。
江别离只是安静地站着。
过了几秒钟，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看起来有些累，脸色不太好。是低血糖犯了吗？”
凌楚楚的动作顿住了。
他怎么会……
“休息区就在前面，我带你过去坐一会儿吧。那里安静一些。”
他没有等她回答，便自然地接过了话语权。
一只温暖的手再次覆上了她的手臂，但这次的触碰和刚才不同。
他的手掌只是虚虚地拢着，没有用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引导性。
“走吧。”
凌楚楚抿了抿唇，没有反抗。
一方面，她的确感到头晕目眩，迫切需要一个地方坐下；另一方面，她也想看看，这个多年未见的江别离，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领着她，步伐迈得很慢，完美地配合着她的节奏。
他的手稳稳地托着她的手肘，让她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安稳。
他们绕过一个发出奇怪风声的装置，又穿过一片挂满金属风铃的区域，风铃随着他们的走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前面有三级台阶，慢一点。”他的声音适时地在她耳边响起。
他真的变了。
变得……体贴？
这个词让凌楚楚觉得有些好笑。
休息区果然安静了许多。
背景里那些恼人的声音被厚重的隔音材质吸收，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回响。
空气里那股清冷的香气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皮革与咖啡混合的温暖味道。
他在一张沙发前停下，扶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引导她坐下。
沙发很软，深陷下去的坐垫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了，让她疲惫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
“想喝点什么？”他问。
“随便。”凌楚楚懒懒地靠在沙发背上，连一个字都懒得多说。
她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然后是和侍者低声交谈的声音。
没过多久，脚步声又重新靠近。一个冰凉的玻璃杯被轻轻地放进了她的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