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东工人文化宫的夜灯在三月的雨雾里泛着昏黄。王富贵把搪瓷缸重重磕在木桌上,缸底的劣质烧酒溅出来,在油腻的桌面上洇出深色的花,像极了他今早收到的那封贵州来信——信纸边角被茶水浸出的圈,和王浩电报底稿上的血渍一个形状。
“再来二两!”他扯着嗓子喊,声音震得墙上“向雷锋同志学习”的标语微微发颤。邻桌的老工人慌忙往旁边挪了挪,搪瓷缸里的炒花生撒了一地,滚到王富贵沾满泥污的胶鞋边。这双鞋他穿了三年,鞋底磨得透亮,却在鞋帮上缝了块的确良布——那是从王浩穿旧的衬衫上剪下来的。
“副厂长,您都喝三缸了。”卖酒的老张擦着杯子,眼神瞟向门口。文化宫的挂钟刚敲过九点,保卫科的老李正叼着烟卷在走廊踱步,鞋跟踏在水泥地上的声响,和任秀莲平时在车间巡查时的脚步声一样规律。王富贵抓起桌上的花生塞进嘴里,门牙缺了颗的缝隙漏风,嚼花生的声音像在磨碎玻璃。
“喝?老子喝的是愁!”他突然把搪瓷缸砸在桌上,烧酒泼在对面老陈的工装上,“我那侄儿王浩,去贵州半年了!半年!连个屁都没放回来!”唾沫星子溅在老陈的眼镜片上,模糊了他眼中的同情。旁边有人小声嘀咕:“听说凯里县革委会回信了,说病重……”话没说完就被王富贵的吼声打断。
“病重?骗鬼呢!”王富贵的脸涨得通红,像被开水烫过的猪肝,“任秀莲那婆娘!还有赵国梁!”他猛地站起身,木椅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肯定是他们搞的鬼!把我侄儿弄去那个鬼地方……”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带着哭腔,“听说那边有蛊……苗寨里的蛊婆……”
走廊里的脚步声近了。老李夹着烟走进来,看见王富贵站在桌子上,手里挥舞着搪瓷缸,嘴里喊着:“还我侄儿!任秀莲你个黑心肝的……”墙上的标语被他碰得歪歪扭扭,“学习”二字的墨迹蹭在他肩膀上,像两道新鲜的血痕。
“副厂长,跟我们回去吧。”老李朝旁边的保卫科干事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架住王富贵的胳膊,他却像头被激怒的公牛,猛地甩开:“滚开!老子没醉!”搪瓷缸掉在地上,滚到任秀莲的脚边——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蓝布棉袄的领口扣得严实,像极了冻库的铁门。
“王副厂长,”任秀莲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夜深了,有话明天到厂里说。”她的目光扫过王富贵鞋帮上的的确良布,想起王浩走时穿的那件衬衫,领口还蹭着猪油印。王富贵突然挣开保卫科的手,扑向任秀莲,酒气混着呕吐物的酸臭扑面而来:“是你!是你把他弄去贵州的!你还我侄儿!”
任秀莲侧身躲过,王富贵扑了个空,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老陈赶紧上去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别碰我!我侄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保卫科的干事趁机架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拽地往外走,王富贵的胶鞋在地上划出两道黑印,像极了苗寨老猎人画的稻草人脚印。
“任主任,对不住了。”老李擦着汗,“他最近天天这样,嘴里念叨着贵州、蛊什么的。”任秀莲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搪瓷缸,缸沿的缺口和王浩以前用的那只一模一样。她想起今早赵国梁说的“王富贵再这么闹,怕是要把蛊的事捅出去”,手指猛地攥紧了缸身,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文化宫的夜灯把任秀莲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看着王富贵被架上保卫科的三轮摩托,听见他还在哭喊:“蛊……是蛊啊……”摩托车驶进雨雾,声音渐渐消失,只剩下远处肉联厂的烟囱,在夜色中喷出灰烟,像条被冻僵的巨蟒。
“任主任,您也回去吧。”老张递过一块抹布,上面还沾着王富贵的呕吐物。任秀莲接过抹布,指尖触到布料上的硬痂,突然想起王浩电报底稿上那些被她涂掉的血字。她暗自摇头,不是因为王富贵的失态,而是因为他嘴里反复念叨的“蛊”——这个字像根毒刺,扎在她心底最隐秘的地方,每当夜深人静,就会隐隐作痛。
雨下得更大了,任秀莲撑起油纸伞,伞骨上的红布条在风中飘动,像极了王浩送给任晓雅的红绳手链。她想起女儿最近和李伟越走越近,想起李伟后颈那道淡淡的红痕,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像场精心安排的戏,而她任秀莲,既是导演,也是主演,只是剧本里的某个角色,己经偏离了她的掌控,带着一身蛊毒的疑云,从遥远的贵州,一步步逼近这座被猪肉腥味和政治口号包裹的工厂。
回到办公室时,煤炉里的火快熄了。任秀莲添了块煤,看着火苗重新窜起,映得贵州地图上的凯里县一片通红。王富贵的醉话在她耳边回响:“苗寨里的蛊婆……”她突然想起老郑说的“汉人失踪”,想起王浩临走前那句不怀好意的“等我回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当初的“调离计”或许不是万全之策,而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让那个她厌恶的好色之徒,带着未知的危险,成为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窗外的雨还在敲打着玻璃,任秀莲走到窗边,看见王富贵的三轮摩托消失在雨幕尽头。她暗自摇头,不是同情,而是一种兔死狐悲的寒意——在这场权力与阴谋的游戏里,没有真正的赢家,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个被牺牲的棋子,哪怕是像王富贵这样的副厂长,也只能在酒精里寻找慰藉,最终沦为别人眼中的笑柄,却不知自己早己卷入更深的漩涡,而那漩涡的中心,正是她任秀莲极力想要掩盖的、关于贵州苗寨和稻草人蛊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