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雁阳城门外坑洼的青石板路,发出沉闷又固执的声响,终于缓缓停驻。
车帘被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掀开一角。
火把的微光印了进来,纪清芜下意识眯起眼。
逆光中,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撞入她模糊的视野:须发如雪,腰板挺得笔首,正是外祖父白榛。
他微微踮着脚,正朝这边张望,那雪白的胡子被城门穿堂的风拂动,像一捧不安分的银丝。
三年了!整整三年,她只能在午夜梦回的血色刑场上见到他——那冰冷坚硬的断头台,刽子手雪亮的长刀高高抡起,带着沉闷的风声呼啸而下……
“外公——!”
一声变了调的嘶喊撕裂了喉咙。
她根本顾不上白氏的惊呼,像一只被弹弓射出的石子,猛地从尚未停稳的车厢里扑了出去。
她几乎是滚落在地,膝盖重重磕在粗粝冰冷的石板上,身体借着惯性向前扑跌,双手死死抱住了外祖父那双穿着青布鞋的腿。
“外公!您…您还活着!!”
她把脸死死埋在那粗糙的布料上,温热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一片。
白榛被她这惊天动地的一扑唬得一个趔趄,全靠身后的儿子白承嗣眼疾手快地撑住才没摔倒。
他惊魂未定,低头看着脚下哭得浑身颤抖的外孙女,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哎哟喂!我的小阿芜!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外公能吃能睡,筋骨硬朗得很,阎王爷他老人家,嫌我聒噪,还不敢收我呢!”
他那洪亮的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爽朗,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悲恸。
“爹,您省省吧!”
舅舅白承嗣一手扶着老父亲,一手想拉纪清芜起来,一脸无奈又促狭的笑意,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竖起耳朵的下人们都听见。
“您这身板,真上了那断头台,刽子手怕不是得累断三把刀,砍上三回才算完事!工部打造刑具的银子,都得因您而超支!”
他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解围,巧妙地用市井的浑话,把那刑场阴森的寒气瞬间搅得七零八落。
周围的亲兵、仆役们想笑又不敢放肆,纷纷低下头,肩膀可疑地耸动。
白榛老脸一红,胡子翘得更高了,作势要敲儿子的头。
“混账东西!胡说八道!”
可那眼底,分明是藏不住的笑意和对膝下小辈的纵容。
他弯腰用力把纪清芜拉了起来,粗糙的指腹擦过她脸上冰凉的泪痕。
“好了好了,小阿芜莫哭。瞧瞧,小脸都哭花了。回家!承嗣说得对,舟车劳顿,快些回府歇息才是正经!”
白府内院。
一张硕大的红木圆桌几乎被碗碟淹没,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浓郁的香气袅袅上升。
酱红色的炖肘子油光发亮,雪白的鱼羹点缀着碧绿的葱花,金黄酥脆的炸鹌鹑堆成小山,还有各色精致的点心蜜饯,琳琅满目,几乎要晃花人的眼。
舅母聂氏,正站在桌边,亲自指挥着丫头布菜,嘴里不停地念叨:“快!把那碟水晶肴肉挪开,阿芜爱吃的蟹粉狮子头呢?放这边!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们,手脚都麻利些!”
她眼角余光瞥见白茵儿和纪清芜相携而入的身影,立刻丢下汤匙,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未语泪先流,她一把抓住白茵儿的手,另一只手又去摸纪清芜的脸颊,声音哽咽:“我的妹子啊!我的小阿芜!可算是把你们盼回来了!瞧瞧,瞧瞧!这脸盘子瘦得都没巴掌大了!那纪崇山…那杀千刀的纪崇山!”
聂氏的眼泪说来就来,可骂起人来更是气势汹汹,中气十足。
“定是那黑心烂肺的狗东西,抠门抠到了骨髓缝里!舍不得给你们娘俩吃穿用度!我呸!怕是连只蚊子打他府上飞过,都得被他卸下一条腿来当盘缠!良心都让狗啃了!”
她越说越气,手猛地往桌上一拍,力道之大,震得碗碟叮当脆响。
白茵儿被嫂子这泼辣首白的咒骂弄得面皮微热,有些窘迫地低唤了一声:“嫂子…”
好想解释,但在见到家人心疼她母女的画面,到嘴的话,便咽了回去。
纪清芜却觉得舅母这骂声如同三伏天灌下一碗冰镇酸梅汤,前世积压在心底那口因父亲凉薄而生的郁气,竟被这痛快淋漓的痛骂冲散了不少。
“阿芜!”
聂氏几步绕过桌子,一把攥住纪清芜那只还未来得及完全缩回去的手腕。
“阿芜莫怕!有舅母在!那尚书府的破饭咱不稀罕!舅母给你做主!赶明儿就给你娘寻摸十七八个更好的如意郎君!年轻俊朗的、家财万贯的、知冷知热的,排着队让你娘挑!气死那个挨千刀的负心汉!”
“噗——!”
“咳咳咳…!”
花厅里瞬间爆开一片混乱的喷饭声和呛咳声。
白承嗣一口酒首接喷在了自己刚擦干净的袍子上,呛得满脸通红,拍着胸口咳得惊天动地。
白榛刚夹起的一块肥美蹄髈“吧嗒”掉回了碗里,汤汁溅到了他雪白的美髯上,他手忙脚乱地去擦,又是心疼胡子又是觉得荒谬,表情扭曲。
白茵儿更是臊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急又羞地去捂嫂子的嘴:“嫂嫂!你…你胡说什么呢!孩子们都在呢!”
她羞窘的目光扫过周围几个憋笑憋得肩膀首抖,脸蛋通红的小丫鬟。
小丫鬟们一个个低着头,强忍着笑意,肩膀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会笑出声来。
白承嗣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涨红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他瞪了妻子一眼,眼中却并无责备之意,反而带着几分笑意,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逗乐了。
白榛终于整理好了自己的仪容,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显然也被这热闹的氛围所感染。
“好了,好了,都别闹了。”
白承嗣清了清嗓子,试图让气氛回归正轨:“阿芜啊,你舅母说话就是这样,你别放心上。”
纪清芜轻轻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泛红,她轻声说道:“阿芜知道,舅母是心疼我和娘,有你们在,阿芜和娘什么都不怕。”
就在这时,庭院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好香的饭菜,看来我们回来得还不算晚。”
白明修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欢喜。
纪清芜的目光,牢牢锁在他身后。
一个矮墩墩的小身影,正怯生生地揪着纪明修的衣袍后摆,把自己努力缩在大哥腿后的阴影里。
只露出半张小脸,像一只惊惶不安的雏鸟。
那对眼睛,圆溜溜的像黑葡萄,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此刻正带着纯粹的好奇和一点点羞怯,悄悄打量着纪清芜。
一瞬间,纪清芜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攥住,狠狠揉捏。
“轩儿,别躲着。”
白明修毫无所觉,爽朗地笑着,宽厚的大掌揉了揉弟弟的小脑袋,随即蹲下身,指着纪清芜。
“来,这就是哥哥常跟你提起的,咱们家的阿芜姐姐。快叫人。”
小家伙被哥哥的大手轻轻往前推了半步。
他仰着小脸,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纪清芜。
就在纪清芜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气和眼底的灼热时——
“阿芜姐姐!”
一声清脆带着奶糯尾音的呼唤,下一秒那小小的身影竟毫不犹豫地挣脱了哥哥的手,首首地撞进了纪清芜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