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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兹尔教授关于“灰鳞症”的论断，如同一剂强效镇静剂，暂时平息了埃利亚斯心中最汹涌的不安。他带着这个“科学”解释以及对克罗夫特充满鄙夷的定位回到博物馆地下室，告诉了托马斯。年轻助手的脸上明显松了一口气，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属于人类世界的、可以理解的答案。
“灰鳞症……原来是这样！”托马斯看着埃利亚斯带回的草图复印件，上面灰暗、鳞片状的皮肤纹理虽然骇人，但比起深海恐怖，毕竟属于医学范畴，“所以黑水湾排斥外人，是怕被当成怪物？马什会长掩盖失踪案，也是怕暴露村子里的病？”
“这是最符合逻辑的解释，托马斯。”埃利亚斯点头，强迫自己认同，“黑兹尔教授分析得很透彻。生理缺陷在封闭环境下被妖魔化，形成独特的文化禁忌和社会压力。”他走到工作台前，目光扫过玻璃皿中的“深海礼物”——扭曲的贝壳、光滑的卵石、螺旋的骨刺。在黑兹尔理论的框架下，它们似乎也褪去了一丝神秘：贝壳可能是深海畸变生物，卵石是巧合形状加人为刻痕，骨刺是未知鱼类的残骸。至于灰袍人？或许就是一个患有严重灰鳞症、不愿露脸的村民，声音因喉部病变而怪异。
然而，维姬·彭布罗克是行动派，她的字典里没有“想当然”。黑兹尔的理论需要实证支撑。如果“灰鳞症”是核心，官方必定有记录——流行病学调查、病例报告，哪怕只言片语。
维姬凭借记者证和人脉，首奔卡迪夫皇家医学院图书馆和档案室。初步搜寻似乎印证了黑兹尔的说法。在“王国地方性疾病及罕见病档案（西北郡）”分类下，她找到一份标注为“沿海角化异常症候群（Coastal Keratosis Anomaly Syndrome, CKAS）”的薄卷宗，民间俗称“灰鳞症”。内容极其简略：偶发于西北部极端贫困、闭塞渔村（如黑水湾），病因指向遗传（近亲婚配高发）叠加恶劣环境（高盐潮湿、营养不良、缺乏日照），症状为皮肤干燥、增厚、灰暗、呈鳞片或沟壑状，好发于颈部、腋下等部位，无传染性，慢性进行性加重，无特效疗法。备注提及此症常伴随严重社会心理问题及地方性迷信，需注意去污名化。卷宗内只有寥寥几行文字，没有具体病例照片、详细数据、病理报告或治疗方案，仿佛只是一个模糊概念，不值得关注。
维姬不死心。她通过医疗线人联系上几位在西北郡行医或研究地方病的老医生。结果令人沮丧。一位退休老军医在电话里漫不经心地说：“灰鳞症？哦，黑水湾那边是有些怪人……皮肤像砂纸。环境太差，吃不好，几代人窝在一起通婚，不得怪病才怪。具体？没详细记录，病人也不爱看医生，觉得丢人。”另一位曾在邻近“灰礁镇”卫生所工作的医生被约在咖啡馆见面。起初健谈，但当维姬具体问及发病率、典型病例或官方筛查时，眼神开始躲闪，言语含糊：“记不清了。病例有，但不多……官方？唉，那种穷乡僻壤，谁来管？卫生所条件有限……而且，马什会长……他不太喜欢外人过多关注村子的事，觉得是揭短……我们也得考虑工作环境。”他借口离开，几乎是逃离了咖啡馆。
维姬敏锐地捕捉到“马什会长”带来的压力。阻力不仅来自封闭，更来自无形的体制性忽视和掩盖。一份语焉不详的档案，医生们避而不谈的态度——绝非对待“单纯地方遗传病”应有的状态。为何讳莫如深至此？更让她心头发沉的是，当她试图寻找更早记录时，档案管理员告知，十五到二十年前的部分西北郡地方病档案，在“库房水管爆裂引发的局部水灾”中损毁，时间恰好与托马斯发现的带有“内部审查”章的民俗考察报告时间段高度重叠！是巧合？还是那只无形的手连医学证据也抹去了？
维姬带着满腹疑云和挫折感回到报社暗房冲洗照片——黑水湾环境、村民侧影、废弃教堂和海中礁石堤道远景。在暗红安全灯下，影像在显影液中浮现。大部分正常：阴郁天空、破败房屋、汹涌海浪、模糊人影。然而，一张在雾气弥漫的黄昏拍摄的码头区照片显影后，维姬的手停住了。前景是破旧渔船和缆绳，背景是通往村中小路的石阶。石阶阴影处，一个深色衣服人影背对镜头，似乎在与墙角阴影里的人交谈。这本身无特别。
但吸引维姬目光的，是背对镜头者脚边。潮湿石板上，靠近脚后跟位置，有一小片不规则的深色痕迹，颜色明显深于周围水渍。边缘相对清晰，形状扭曲，像一滩半干涸的粘稠淤泥或分泌物。更让她感到寒意的是，在这滩深色痕迹边缘，靠近阴影界限处，散落着几个极其微小的黑点——形态像极了托马斯在石碑S-001残件附着物里记录过的、甲壳扭曲的微小节肢生物！
维姬屏住呼吸，用放大镜在安全灯下细看。像素有限，无法完全确定，但那深色痕迹的质感，那微小黑点的形态……与她脑海中埃利亚斯描述的“石碑附着物”特征产生了极度不安的重叠！埃利亚斯的话在她脑中回响：“...石块表面缠绕着细密的、仿佛血管般的暗红色丝状物...微小如米粒、甲壳扭曲的节肢生物在附着物间快速爬行……”
难道……这些来自深海石碑的、令人作呕的“共生体”，也存在于黑水湾潮湿的角落？存在于……某些“村民”的身边？
暗房里只有显影液轻微的晃动声和维姬急促的呼吸。安全灯的红光将照片上那滩可疑痕迹和模糊黑点染上了一层血色。医学档案的语焉不详、医生的回避、损毁记录的巧合、黑兹尔看似坚固的理论……在这张无意捕捉到的诡异照片面前，似乎都变得脆弱不堪。
“灰鳞症”的疑云非但未散，反而更加浓重深邃，散发出与石碑深渊同源的、令人窒息的腥咸气息。真相，似乎正从医学档案的灰烬和照片的阴影中，缓缓爬出湿漉漉的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