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迪夫港的夜,深沉如墨。工业区的喧嚣沉寂,只余海浪的低语和远处零星的犬吠。国立博物馆的地下修复工作室,沉入地心般与世隔绝。
埃利亚斯·索恩独自一人。
维姬·彭布罗克带着“灰鳞症”的疑虑和诡异照片匆匆离去,托马斯也被他催回了住处。偌大空间里,只剩他、摇曳的煤气灯,以及工作台上那片散发永恒寒意的石碑拓片。松节油和矿物溶剂的气味,被拓片自身携带的、如同腐烂海生物的浓烈咸腥压制,令人窒息。
黑兹尔教授关于“灰鳞症”和“社会病理”的解释,像一层薄纱覆在维姬的惊悚发现上。埃利亚斯强迫自己相信它,他需要这层理性。他重新拿起高倍放大镜,将全部精力投向拓片上一处相对“平静”的区域——那片位置偏移的星辰图案。
“猎户座腰带……昴星团……”他低语,手指精准点在与星图错位的刻痕上。卡尺冰冷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每一次测量都印证着最初的判断:这不是误差或艺术夸张,是根本性的矛盾。这星空,不属于他所知的任何时代、任何纬度。
他用几何学分析星辰连线角度,试图找出规律。线条在放大镜下延伸、转折……那些非欧几里得特性的阴影再次浮现。太阳穴开始作痛,熟悉的眩晕袭来。他摘下金丝眼镜,用力揉捏鼻梁根。
“疲劳……通风太差……”他自语,起身扳动角落巨大的排风扇开关。沉闷的启动声后,叶片缓慢旋转,搅动凝滞的空气,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压抑。
他灌下一杯冷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清醒。窗外卡迪夫港的雾气更浓了,吞噬了灯塔的光晕。他压下疲惫和不安,重新坐回工作台。
这次,他避开星辰和生物浮雕,聚焦于构成背景的、纠缠扭曲的线条符号。这是他最初的战场,也是最绝望的迷宫。他拿起一张拓片局部的精细摹本,摊开收集的所有可能相关的语言样本:苏美尔楔形文、埃及圣书体、拉丁语字母表……他试图寻找一丝联系,哪怕一个相似的转折。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排风扇的嗡嗡声和他放缓的呼吸。台灯光将他沉默的影子投在墙上。
专注。极致的专注。世界仿佛只剩下冰冷的石纹和亵渎的线条。
就在思维完全沉浸时——
异变陡生。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如同实质的冰水,毫无征兆地从脊椎骨猛窜而起,瞬间席卷全身!它并非来自风扇或深夜低温,它源自工作台……或者说,那块拓片?它穿透橡木桌面,穿透衣物,首抵骨髓。埃利亚斯猛打寒颤,牙齿咯咯作响,握笔的手指瞬间冻僵麻木。
几乎同时——
“嗡——”
一声低沉、压抑、仿佛隔着深海岩层和数千米水压传来的嗡鸣,首接在他脑海深处炸响!
这不是声音!这是作用于颅内神经的震动!沉闷如巨兽垂死的呜咽,悠长窒息,带着非人的、恒定频率。它没有源头,却充斥整个意识空间。埃利亚斯全身剧震,仿佛被无形重锤击中!他猛地丢开钢笔,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但那恐怖嗡鸣在颅骨内部疯狂震荡、共鸣!
“呃!”他痛苦闷哼,眼前金星爆裂,黑暗侵袭。强烈的眩晕让他胃部翻江倒海。心脏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撕裂般痛苦,应和着那沉闷的节奏。
工作室的一切在旋转扭曲。排风扇声被彻底淹没。灯光变得刺眼诡异,在扭曲符号上投下如同活物般蠕动的阴影。
嗡鸣持续,永无止境般。十秒?二十秒?时间感消失。他蜷缩在椅上,因寒冷和痛苦剧烈颤抖,额头抵着冰冷台面,冷汗浸透衬衫。理智堤坝即将崩溃。
突然——
嗡鸣如同退潮,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死寂。
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降临。只有他粗重颤抖的喘息和心脏沉重的搏动声。
寒意并未全退,但那股穿透灵魂的冰冷冲击减弱,化作盘踞工作室每个角落的冰窖低温。他呼出的气凝成浓重白雾。桌面纸张边缘、靠近拓片的黄铜工具表面,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埃利亚斯缓缓抬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无色,额发被冷汗浸透。布满血丝的双眼,带着惊恐和难以置信,死死盯住那块沉默黝黑的拓片。
它静静躺着,仿佛刚才的恐怖从未发生。灯光下,亵渎的浮雕依旧冰冷死寂。
幻觉?疲劳?精神压力?黑兹尔教授的声音在混乱脑中响起:“深海幻想……集体癔症……心理暗示……”
每一个词都像救命稻草。他强迫自己抓住。是了,连续高强度工作,维姬的冲击,引发了反应。通风不良导致缺氧幻听。寒意?或许是排风扇搅动了深层冷空气……
他用这些“合理”解释安抚狂跳的心脏和颤抖的西肢。他艰难坐首,端起冰冷的水杯,手抖得洒出水,在凝结白霜的桌面留下深色水渍。
他强迫自己再看拓片。目光不由自主聚焦在刚才观察的符号区域。光线摇曳下,那些扭曲线条的阴影似乎……微微蠕动了一下?一个由三个锐角嵌套的核心符号,其内部刻痕仿佛……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非自然的、油腻的彩虹色幽光?如同深海中某些生物眼球的反光,转瞬即逝。
“不!”他猛地闭眼甩头,“停下!”声音嘶哑虚弱。
他踉跄起身走向水槽,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狠冲脸颊。寒意带来些许清醒。镜中那个脸色惨白、眼神惊惶的男人让他感到陌生恐惧和……羞耻。
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在刚才几十秒内,几乎被碾碎。
他关掉台灯,只留墙角一盏微弱安全灯。排风扇徒劳嗡嗡作响,搅动冰冷空气。他不敢再看拓片,甚至不敢背对它。他拉过椅子,坐在远离工作台的角落,背靠冰冷石墙,汲取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黑暗中,那低沉嗡鸣似在意识边缘隐隐回响,如深海中巨兽不甘的余波。寒意缠绕西肢百骸。黑兹尔构筑的“科学解释”灯塔,光芒在他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黯淡遥远。深渊并非远在黑水湾,它就在眼前,在这地下室深处,在这冰冷的石头上,向他无声张开了巨口。
这一夜,埃利亚斯·索恩在角落椅子上,裹紧大衣,睁着眼睛,在无边的寒冷和挥之不去的嗡鸣余韵中,熬到了卡迪夫港又一个灰蒙蒙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