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姬带走了新线索,也带走了地下室工作室本就稀薄的温度。那几件来自失踪者的“深海礼物”——扭曲的贝壳、光滑得诡异的卵石、螺旋纹路的骨刺——被埃利亚斯仔细测量、绘图、记录后,封存在贴有标签的玻璃皿中,摆在工作台一角。它们像沉默的控诉者,散发着挥之不去的咸腥与金属锈蚀的寒意。
托马斯努力专注于整理“内部审查”报告,但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玻璃皿。贝壳内壁那个微小的符号,在灯光下仿佛一只冰冷的眼睛。埃利亚斯则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石碑拓片的星图偏移上,然而维姬离开前提及的“声音像含着一口水”的灰袍人形象,如同阴冷的湿气,缠绕着他的思绪。他需要更坚实的知识锚点。
他再次拜访了卡迪夫大学的埃德加·黑兹尔教授。教授办公室弥漫着雪茄、旧皮革和福尔马林的混合气息,窗外阴沉的天空透过拱窗,给室内镀上一层铅灰色的光晕。黑兹尔刚下课,脸上带着学者特有的疲惫。
“埃利亚斯,又为那块‘东方奇石’而来?”黑兹尔示意他坐下,倒了两杯雪莉酒,语气带着调侃,“还是彭布罗克小姐的渔村谜案有了新进展?我看她在报社动静不小。”
埃利亚斯接过酒杯:“两者皆有,埃德加。关于西北海岸,特别是黑水湾地区,我想了解更多。尤其是……那些传说,和你上次提到的‘灰鳞症’。”他隐去了维姬发现的“灰袍人”和“深海礼物”,以及克罗夫特的存在,只强调了失踪案的诡异特征、村民的排外、马什的控制,以及维姬报告中记录的“居民异貌”和“不洁歌声”。
黑兹尔靠在椅背上,啜了一口酒,陷入沉思。“西北海岸……尤其是黑水湾那种与世隔绝的飞地,”他缓缓开口,“就像一块被时间遗忘的潮湿苔藓,最容易滋生出荒诞的传说。彭布罗克小姐遇到的阻力、村民的‘异状’、诡异的歌谣,在那种环境下,不足为奇。”
他起身走向书架,抽出一本民俗学著作和一本磨损的旧笔记本。“最盛行的传说,莫过于‘深海眷族’和‘鱼人通婚’的怪谈。传说远古时代,大饥荒或风暴摧毁村落,绝望的先民向深海祈求怜悯。作为交换,献上祭品,甚至……允许那些存在与人类结合。诞下的后代,带有‘深海的血脉’。”他翻到一页粗糙的插图:半人半鱼的生物在波涛中若隐若现。
“这些混血儿据说在陆地上生活,外表与常人无异,但亲近大海,拥有特殊能力——水下呼吸、召唤鱼群、感知天气。但随时间推移,血脉中的‘深海印记’会显现,这就是‘异貌’来源。”
埃利亚斯追问:“‘异貌’?具体指什么?‘灰鳞症’?”
“正是。”黑兹尔合上书,拿起笔记本,翻到贴有泛黄照片和手绘草图的一页。照片模糊显示皮肤上的大片灰暗粗糙区域。草图清晰描绘:皮肤增厚如干涸河床或堆叠鱼鳞,尤其在颈部、腋下等褶皱处,角质增生形成深沟或类似鳃裂的褶皱。“灰鳞症(Grey-Scale Dermatosis),一种罕见的角化异常性疾病,由复杂遗传和环境因素(潮湿、营养不良、近亲婚配)导致。皮肤灰暗、增厚、粗糙,严重时呈鳞片状。在闭塞迷信的渔村,自然被妖魔化为‘鱼人血脉’、‘深海诅咒’。‘居民异貌’,十有八九指此病!”
他坐回原位,目光理性:“一个封闭社区存在这种显眼的遗传病。为了生存,不被视为‘怪物’,他们会抱团取暖,形成自我保护的文化和禁忌。‘不洁歌声’?很可能是他们内部流传的、关于自身‘特殊起源’或安抚‘神灵’的仪式歌谣,对外人自然是禁忌!马什维护封闭和秘密,压制调查,正常。至于失踪案……”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在这样一个被畸形传说和生理缺陷困扰的封闭社群中,个体精神崩溃、离奇失踪,甚至……内部清除,都不难想象。维姬描述的‘梦游入海’,结合海边危险,意外或伪装成意外的可能性极大。那些符号涂鸦,很可能就是内部用于标识、警告或心理暗示的工具。模仿古老图腾?增加神秘感罢了。”
他靠回椅背总结:“所以,不必被表象的‘诡异’吓住。剥离迷信迷雾,核心是一个落后、封闭、存在严重遗传健康问题和社会心理压力的社区。石碑的符号?只是令人不快的巧合,或被借用了。彭布罗克小姐的报道勇气可嘉,但我再次建议,涉及犯罪嫌疑的部分移交警方。深入其中危险,也可能打扰本就承受病痛和歧视的不幸者。”
黑兹尔的理论构筑起理性的堤坝:灰鳞症——传说——社会压力——内部犯罪/意外。逻辑似乎闭合。然而,当提到“鱼人通婚”、“深海血脉”时,埃利亚斯脑中无法抑制地浮现石碑上那些亵渎的类鱼人浮雕,它们完全违背解剖学的生理结构。这仅仅是巧合?还是黑兹尔用“科学传说”印证了更恐怖的现实?
“对了,”黑兹尔带着轻蔑补充,“如果你遇到更离奇的说法,比如‘拉莱耶’(R'lyeh)、‘达贡’(Dagon)之类的怪名,不用理会。那多半是塞巴斯蒂安·克罗夫特(Sebastian Croft)那类人的疯话。”
“克罗夫特?”埃利亚斯心中一动——托马斯旧报告中那个潦草签名?维姬追查的线索?
“一个可怜虫,”黑兹尔摆手,“以前有点才华,痴迷研究边缘秘教、异端邪说。后来走火入魔,整天念叨不可名状之物、群星归位、远古邪神苏醒之类的呓语,行为怪异。大学几年前开除了他。现在大概躲在旧城区哪个老鼠洞,靠变卖‘收藏品’度日。他的话,半个字都不能信,纯粹是精神错乱。”
离开黑兹尔充满理性光辉的办公室,埃利亚斯走在大学阴冷的拱廊下。黑兹尔的解释逻辑清晰,为他摇摇欲坠的“原始孑遗论”提供了更“现代”的支撑——“灰鳞症”引发的社会病理现象。然而,克罗夫特这个名字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水潭的石子。一个被开除、研究秘教走火入魔的“疯子”?他是否就是那份尘封报告的作者?他口中“拉莱耶”、“达贡”的呓语,与石碑、歌谣碎片、维姬的线索之间,又存在怎样令人不安的联系?黑兹尔的理性堤坝,似乎正被来自深渊的暗流无声侵蚀着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