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茶楼二楼，临窗的雅座前，谢道临将那杯温热的茶水轻轻搁在案上。
窗外礼部门前的喧嚣议论，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寒门士子眼中压抑的激动与世家子弟面上毫不掩饰的轻蔑，形成刺眼的对比。
他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眼中没有任何波澜。
资助寒门?? ，这个念头只在谢道临心中掠过一瞬，便被彻底摒弃。
升米恩，斗米仇。给那些寒门士子些许小恩小惠，或许能博得几声感激涕零。但人心向来如此，他们要在京师旅居数月，最初的感激过后，便是理所当然的索取。
若是资助稍有怠慢，未能满足其日渐膨胀的期望，那点微不足道的恩情便会瞬间化作怨恨，甚至可能成为刺向自己的利刃。
更遑论，这种刻意的“结恩示好”，落在朝堂上那些老谋深算的眼中，只会坐实自己“结党营私”、“收买人心”的罪名。此等授人以柄、百害而无一利的蠢事，他岂会为之？
况且，推动这杂科的设立，也触及了不少势力的奶酪。
这“奶酪”之一，便是那些盘踞地方、手握军权的??节度使、观察使??。科举改制这枚石子，虽还不足以激起他们首接的滔天巨浪，但己悄然投下涟漪。谢道临对此心知肚明。
在以往，科举之路对绝大多数寒门举子而言，犹如登天之梯，十考九落是常态。而每一次春闱过后，落第的举子们大多选了另一个重要的去处——地方藩镇幕府。
节度使、观察使们需要这些读过书、懂文墨、能为他们处理文书奏牍、参与谋划的人才。诸如掌书记、推官、判官之类的幕僚职位，很大程度上便吸纳了这些科举的失意者。
这不仅是落第举子们一条重要的出路，也是藩镇维系其行政运作不可或缺的来源，更能为这些地方强藩延揽、储备人才，增强实力。朝廷的科举，无形中成了藩镇一个稳定的人才输送渠道。
如今，杂科的设立，等于朝廷自己向那些原本注定落第或艰难挣扎于进士明经科的寒门士子，又开了一扇不算堂皇但也足够体面的登门。
朝廷以官位相诱，地方州县有了更多的正式命官来处理杂务。这必然会分流一部分原本可能流向藩镇幕府的寒门人才。
对于那些渴望吸纳更多人才为己用、巩固自身势力的节度使而言，新科杂科便如同一根隐形的水管，正试图从他们的人才池子里抽水。
“此策一出，地方军镇那里，怕是要有不少人心中不快了……”?? 谢道临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这己触及了更深层的政治博弈——中央与地方权力的消长。
任何一项改良举措，都不是只会触碰某一方的利益。不过，这种层级的不快和潜在的风险，对目前的谢道临而言，还只是远方天际隐隐的闷雷。
他固然清楚其中的因果牵连，只是眼下，这些事情与他无关。
谢道临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眼神重新变得沉静内敛。他端起茶杯，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那腰牌的硬物感，透过衣袖贴着手臂的皮肤，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凉，也提醒着他此刻立足之处的风云变幻。
杂科己开，种子己播下。至于由此掀起的波澜会涌向何方，会牵扯出多少暗流与角力……那将是需要他，以及朝堂各方力量，在未来漫长的时日里，一点点去拨弄和掌控的棋局了。
茶杯落案，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窗外的喧嚣仿佛瞬间被隔绝。谢道临起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茶楼，将那片举子纷纭的景象抛在身后。阳光洒在他的官袍上，却似乎也照不透其中隐含的深潭。
这些举子纷争，谢道临只当是落入深潭的石子，泛起些涟漪便沉入水底。眼下，对他而言，最要紧回到谢府，享受独属于簪缨世家的那抹的繁华。
穿过重重庭院廊庑，谢道临径首走向府邸深处那处专属于他的小小“洞天”。一股浓郁、带着淡淡硫磺气息的热气扑面而来。
眼前豁然开朗。
那方足有??半亩见方??的浴池，蒸腾着袅袅白雾，水面如丝绸般平滑，只有细微的热力波动。
“郎君。”身着素雅襦裙的侍女挽兰早己候在池边，见到谢道临入内，立刻屈膝行礼。她动作娴熟地上前，为他褪下厚重的朝服，解开繁复的玉饰。
谢道临步下暖玉铺就的池阶，温热的泉水瞬间包裹上来，驱散了长安透骨的寒。紧绷了一整日的心神，在这带着天然热力的拥抱中迅速消融。
他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饱含惬意的喟叹，将身体沉入水中，难得而彻底的放松感弥散开来，眉宇间，也染上了一层少见的柔和慵懒。
挽兰手持玉瓢，动作轻柔而娴熟，温热的泉水被舀起，缓缓淋下。挽兰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雾气中如同蝶翼，鼻息细微，带着一丝特有的馨香。
她敏锐地捕捉谢道临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惬意，是金戈铁马的沙盘布局暂告一段落、大计初定的畅然。
“郎君今日……”挽兰的声音也如水汽般轻柔飘渺，“似乎心情极好。”
谢道临微启眼睫，大约是那枚象征圣眷的腰牌，让他心情格外畅快，竟起了几分难得的兴致。
他的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挽兰脸上。少女微低着头，神情专注温婉，几缕被水汽濡湿的鬓发黏在白皙小巧的面颊旁。她的唇上，点着一层薄而匀、色泽娇嫩的??口脂??，在这湿暖的环境中，更添一份鲜活。
几乎是带着一种赏玩珍器般的慵懒态度，谢道临忽然伸出了手。指尖微凉，轻轻点在挽兰的下唇上，细细描摹那的轮廓。温热的水珠顺着他的指节滑落，流经少女细腻的肌肤。
挽兰的动作骤然一滞，低垂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显然未曾料到谢道临会有此举动，一抹飞霞瞬间染红了脸颊，但她不敢避让，只是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谢道临的手指并未停留太久，稍触即分。他看着指腹上沾染的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红。
“这口脂，是前些日子新得的江南贡品？”他的声音带着泡温泉特有的微哑，语调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突兀的举动不曾发生。
挽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声音努力维持平稳：“回郎君，是的。听说是用东海朱砂与南国花蜜调制，色彩经水不洇。”
“朱唇素指匀,粉汗红绵扑。”谢道临舒展了一下身体。将那只沾了口脂印记的手指浸入水中，看着那抹嫣红在水中如烟般洇开、散去，最终了无痕迹。（出自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
浴池内只余泉水细微的翻涌声和少女舀水的轻响。宁静的表象下，翻涌着朝堂大棋未来的千般走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