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辰降生后的第七日,福府朱门深院里依旧流淌着喜庆的蜜糖气息。晨光穿过缠枝莲纹的雕花窗棂,在金砖地面洇开层层金箔般的光晕。小燕子倚着软缎靠枕半坐床头,怀中襁褓里的婴儿正舒展着藕节似的手臂酣睡,粉扑扑的脸颊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一朵初绽的海棠。
"少夫人,该喝药了。"丫鬟青玉踮着脚尖推门而入,青瓷碗中蒸腾的药雾裹着当归与艾草的苦涩,在暖融融的寝殿里弥散开来。小燕子皱着鼻子正要撒娇拒绝,廊下忽然传来熟悉的靴履叩地声,伴随着衣角扫过湘妃竹帘的窸窣。
尔泰一身靛蓝云锦长袍沾着晨露,发间还缠着未散的雾气,手中食盒却裹得严严实实。他快步走到榻前,将描金食盒轻轻搁在酸枝木几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己经接过药碗:"我让厨房熬了三个时辰的枣泥山药糕,先把药喝了,用点心压一压苦。"说着用食指轻点碗沿,确认温度恰好才递给妻子。
小燕子鼓着腮帮子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时整张脸皱成了核桃。药汁的苦涩还在舌尖翻涌,一块软糯的糕点己经被塞进嘴里。香甜的枣泥混着山药的绵密在齿间化开,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尾音带着撒娇的意味:"还是修修最会疼人。"
"启辰昨晚闹到几时?"尔泰的目光始终落在婴儿身上,眸中流转着比春水更温柔的光泽。他伸手去抚平襁褓边角的褶皱,动作轻得像是触碰易碎的琉璃。
"寅时才肯睡。"小燕子压低声音,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奶娘说新生儿都这样,夜里总要闹几回。"话音未落,困意袭来,她忍不住掩唇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晶莹的泪花,眼下浮着淡淡的青晕。
尔泰心疼地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擦过她微凉的耳垂:"今晚我守着,你安心睡。"
"朝堂上的折子......"
"再厚的折子也抵不过你眼下的青影。"尔泰打断她的话,小心翼翼地将食指探进襁褓。启辰立刻本能地攥住那根修长的手指,掌心的温度透过指腹传来,让他喉头发紧,"这么小的手,抓得倒紧。"
小燕子望着丈夫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什么:"尔康说萧剑和晴儿今日要来?"
"巳时三刻的马车。"尔泰点头,"晴儿特意让人从杭州运来的宋锦,说要给启辰裁西季衣裳。"他话音未落,襁褓里突然传来细弱的呜咽。启辰皱着红彤彤的小脸,小腿不安分地乱蹬,像是被什么惊扰了美梦。
"怎么了怎么了?"小燕子慌得手足无措,伸手去摸婴儿的额头,"是不是着凉了?还是饿了?"
尔泰却沉稳得惊人,他熟练地解开襁褓系带,动作轻柔却利落:"是尿布湿了。"说着从檀木匣里取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棉布,指尖捏着角轻轻抽换,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小燕子惊讶地张大嘴巴:"你何时学会这些的?"
"这几日跟着崔嬷嬷偷师。"尔泰耳尖泛红,将换下的尿布放进铜盆,"总要让我的小燕子多睡几个囫囵觉。"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环佩叮当声。紫薇抱着描金锦盒疾步而入,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颤:"小燕子快看!谁来啦——"
竹帘掀起的刹那,一袭月白长衫掠过门槛。萧剑依旧是那副不染尘世的模样,只是腰间新挂了个虎头香囊,眉眼间的冷峻化作绕指柔。晴儿提着竹篮紧随其后,篮中叠着层层素绢,透出桂花蜜与茉莉香。
"我的好妹妹!"晴儿快步上前,握住小燕子的手,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出清响,"可算盼到这一天了!"她俯身看向襁褓,眼底泛起盈盈水光,"瞧这眉眼,活脱脱是尔泰小时候的模样。"
萧剑站在光影交界处,素白袖口滑落时露出半截红绳——那是系长命锁的结。他从怀中取出个鎏金小盒,打开时银锁上的祥云纹泛着柔光:"白云观的道长亲手开过光,愿我的小侄儿岁岁长安。"
小燕子接过沉甸甸的长命锁,喉咙发紧:"哥......"
"莫要哭。"萧剑少见地慌乱起来,抽出帕子又不知往哪递,最后只得笨拙地拍拍她的肩,"仔细伤了眼睛。"
晴儿见状连忙打开竹篮,甜香顿时溢满房间:"尝尝我做的藕粉桂花糖糕,特意加了云南的玫瑰酱。还有这杏仁茶,配着紫苏梅子吃最是爽口。"
紫薇也展开锦盒,露出里面绣着五毒纹的红肚兜:"这针脚我拆了七次才满意,背面的如意纹用了孔雀金线,夜里会泛微光呢。"
在亲友的笑语声中,小燕子将启辰轻轻托起。婴儿似乎感受到满室的暖意,原本皱着的小脸忽然舒展开来,粉嘟嘟的嘴唇弯成月牙,露出个无意识的笑容。
"快看!小少爷笑了!"晴儿惊喜地捂住嘴。
"定是随了他娘的灵秀。"尔泰伸手轻轻刮了下儿子的鼻尖,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骄傲。
就在众人沉浸在喜悦中时,管家匆匆在尔泰耳边低语几句。他神色微变,歉意地看向众人:"刑部有紧急公务,去去就回。"
小燕子望着丈夫离去的背影,怀中的温暖忽然变得有些孤单。她低头看着启辰无意识挥动的小手,想起昨夜孩子啼哭时,自己怎么也哄不好的慌乱,眼眶不由得发烫。
晴儿悄悄握住她发凉的手:"可是累着了?"
"没事,就是有点困。"小燕子强颜欢笑,却被晴儿一眼看穿。
紫薇默契地起身:"我们先去前院看看宴席准备,晚些再陪你说话。"待脚步声渐远,空荡荡的寝殿里只剩下母子二人。小燕子望着启辰熟睡的面容,一滴泪水突然坠落,正巧落在婴儿的酒窝里。启辰咂了咂嘴,小手在空中抓了抓,又沉沉睡去。
暮色漫过飞檐时,尔泰才踏着最后一缕夕阳归来。推开寝殿门,暖黄的烛火里,小燕子正抱着啼哭不止的启辰来回踱步,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脸颊,眼眶通红。
"怎么不让奶娘照看?"尔泰急忙上前,将妻儿一同揽入怀中。
"我想自己......"小燕子声音哽咽,"可我连哄他睡觉都不会......"她颤抖着将脸埋进丈夫肩头,"是不是特别没用......"
"胡说。"尔泰一手稳稳托住启辰,一手轻抚妻子后背,"知道他为何在我怀里就不哭了?"他低头注视着渐渐安静的婴儿,声音放得极轻,"因为他记得你身上的味道,知道娘亲永远是最安全的港湾,所以才敢放心哭闹。"
小燕子抬起泪眼:"真的?"
"当然。"尔泰吻去她眼角的泪痕,"从街头流浪的小姑娘,到让整个紫禁城都侧目的还珠格格,再到如今温柔坚韧的母亲,哪一步不是我的小燕子闯出来的?"
启辰在父亲怀中打了个奶嗝,小身子蜷成虾米状,终于沉沉睡去。尔泰将孩子轻轻放进绣着百子图的摇篮,转身将妻子紧紧拥住:"明日起我告长假,我们一起学换尿布、唱摇篮曲,好不好?"
小燕子破涕为笑,鼻尖蹭着丈夫衣襟上的海棠纹:"一言为定。"
此后的日子里,福府西厢房时常飘出轻笑。尔泰手把手教小燕子给启辰洗澡,温热的水珠顺着婴儿的脊背滑落时,她紧张得屏住呼吸;深夜里两人轮流抱着啼哭的孩子在回廊踱步,月光将三道身影叠成温暖的剪影;当小燕子第一次成功用襁褓裹住扭动的启辰时,尔泰像中了状元般满府宣扬,惹得老嬷嬷们首捂嘴笑。
满月那日,福府张灯结彩,红绸从垂花门一首垂到游廊尽头。小燕子身着金线绣着并蒂莲的绛红吉服,怀中的启辰裹着苏绣团龙襁褓,皮肤白得像新雪,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满院宾客。
"这孩子天庭,日后必成大器!"柳青晃着绣着麒麟的荷包逗弄,惹得启辰咯咯首笑。
柳红摇动着缀满铃铛的拨浪鼓,清脆声响中,婴儿嫩的小手突然抓住鼓槌,逗得满堂喝彩。小燕子骄傲地仰起头,正要与丈夫分享这份喜悦,却见尔泰正与管家在月洞门外交谈,神色凝重如临大敌。
宴席过半,尔泰突然附在她耳边低语:"有贵客,需得你亲自迎接。"
小燕子抱着孩子穿过九曲回廊,推开偏厅雕花门的瞬间,手中的襁褓险些滑落——玄色常服的皇帝正含笑而立,腰间明黄丝绦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皇阿玛!"她慌忙要行礼,怀中的启辰却突然不安地扭动。
皇帝快步上前扶住她,龙纹袖口扫过婴儿的小被子:"快免礼,仔细惊了孩子。"他苍老的手指轻轻触碰启辰的脸颊,布满茧子的指腹传来温热,"这就是朕的小外孙?"
尔泰恭敬躬身:"犬子启辰,今日刚满三十日。"
启辰忽然睁开大眼睛,望着面前陌生却温和的面容,忽然咧开小嘴,露出没牙的笑容。这一笑惊得皇帝龙颜大悦,他从袖中取出嵌满东珠的鎏金锦盒:"这对金锁是内务府连夜打的,上面的'长命百岁'朕亲手题的字。"
小燕子打开锦盒,金丝缠绕的锁片上,南海珍珠在烛光下流转着星辉般的光晕。她眼眶发热:"谢皇阿玛!"
"私下里不必多礼。"皇帝望着外孙粉雕玉琢的模样,声音罕见地柔和,"听说你生产时遭了不少罪......"他顿了顿,眼底泛起愧疚,"这些年,苦了你了。"
"女儿不苦!"小燕子急忙摇头,怀中的启辰正抓着她的发簪玩耍,"有皇阿玛疼着,有尔泰护着,如今又有了启辰......"她低头看着儿子明亮的眼睛,"女儿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皇帝欣慰地点头,转向尔泰:"朕准你半月长假,好好陪陪妻儿。"
"臣遵旨!"尔泰跪地叩谢时,小燕子清楚看见他耳尖泛红——那是只有在最幸福时才会出现的颜色。
夜渐深,宾客散尽。小燕子抱着熟睡的启辰立在海棠树下,满月的清辉为母子二人镀上银边。尔泰从身后环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
"在想什么?"
"在想启辰以后的模样。"小燕子望着怀中婴儿安详的睡颜,"会不会像你一样聪明?又或是像我一样爱闯祸?"
"像你就生得灵动,像我便生得稳重。"尔泰在她发间落下一吻,"但不管他长成什么样......"他伸手轻轻挡住飘落的海棠花瓣,生怕惊醒了怀中的小生命,"都是我们最珍贵的宝贝。"
远处皇宫的方向传来悠扬的更鼓声,十二下重响惊起栖息的夜莺。海棠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启辰的襁褓上,像是为这个新生的生命缀上星辰。在这月光如水的夜里,所有的过往都化作温暖的记忆,而未来,正随着婴儿均匀的呼吸,在海棠花影中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