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像是被强行灌进肺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冰冷的、挥之不去的苦涩。这味道缠绕着穆一休,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从十年前那个雨夜起,就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从未真正松开。他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深深插进自己乱糟糟、沾满灰尘的头发里。医院的荧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在他脚边投下一小团浓得化不开的黑影。这光,这气味,这死寂,构成了一座无形的牢笼。唯一的声响,是隔壁病床心电监护仪那单调、规律、令人心悸的“嘀——嘀——”声,一下,又一下,像钝刀子割着神经。
病床上,那个小小的身体被雪白的被子覆盖着,只露出一张脸。穆云,他的妹妹。十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像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捏碎了他们的世界。父母瞬间被夺走,只留下云儿,像一片被狂风折断的叶子,飘零至此。她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睑安静地闭合着,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她呼吸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到生命的重量,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散在这片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里。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边缘磨损得厉害的小塑料杯,里面插着一小束蔫了的野花——那是穆一休昨天在工地围墙外摘的。旁边是他刚念到一半的旧童话书,书页泛黄卷边。他念给她听的时候,声音总是放得很轻很慢,仿佛怕惊扰了她沉睡的梦。
“云儿,”穆一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妹妹毫无血色的脸上,“哥今天…活儿多,收工晚了些。”他伸出手,指尖带着长久劳作留下的粗糙和细小伤口,极其小心地碰了碰妹妹露在被子外的手背。那皮肤冰凉,细腻得让人心碎。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把被角掖得更紧一点。“别怕,哥在呢。”这句话,他说了十年,几乎成了刻在骨头里的本能。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病房门口。是负责这个病区的护士长王姐。她手里捏着一张纸,表情像这医院走廊的墙壁一样,坚硬、冷漠。
“穆一休,”王姐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判决书,“住院费,又该续了。”她把那张催缴单递过来,薄薄的纸片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
穆一休沉默地接过。目光扫过最下面一行触目惊心的数字——**欠费:27,843.50元**。那串数字每一个都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球,再刺穿颅骨,搅动着他的脑髓。胃里猛地一阵抽搐,是那种熟悉的、被无形重拳狠狠捣中的感觉,带着灼烧般的酸楚首冲喉咙。
他攥紧了那张纸,粗糙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薄薄的纸片在他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护士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声音低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乞求:“王姐…能…能再宽限几天吗?我…我工地那边……”
“宽限?”王姐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角向下撇着,刻薄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我宽限你,医院宽限我吗?药房宽限我吗?不是我说你,都拖多久了?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再交不上,下周,最多下周,该停的药就得停了。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转身踩着硬底鞋,“哒、哒、哒”地走远了,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每一下都敲在穆一休紧绷的神经上。
停药!
这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穆一休的心脏,瞬间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眼前一阵发黑,视野边缘泛起密密麻麻的雪花点。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消毒水味道呛得他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床沿,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没有一头栽倒下去。目光死死锁在妹妹安睡般的面容上,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不能倒下。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