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灵帝中平西年冬,洛阳北宫的铜漏刚过子时,唐周的密信就着鸽血送到。信鸽跌落在黄天祠飞檐上,右翼插着的断箭染着他惯用的靛蓝羽毛——这是三年前我在太行亲手为他扎的箭羽,此刻却像根倒刺扎进心口。撕开封蜡,绢帛上的朱砂字洇着水渍,每个字都像唐周的血手印:"封谞事泄,五校羽林围南宫,速定大计!"
张宝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九州方图》滑落,露出底下藏着的太学石经拓片——那是唐周去年抄录的《孙子兵法》。"狗娘养的!"他腰间流星锤九环齐响,锤头在烛火下晃出暗红光影,"准是那小子告的密!还记得他刚入伙时,跪在义舍门口啃泥的熊样吗?"
我弯腰捡起地图,指尖抚过洛阳标记,那里还留着唐周用炭笔写的"师父亲征"西字,墨迹被指甲刮得模糊。想起十三岁的他,赤脚跑二十里山路,脚底七颗黑痣沾着血泥,仰头说"我爹说黄衣道人会救我们"。此刻案头摆着他送的萤火虫标本,虫身树脂里还凝着当年的露水。
"不可能。"张梁按住我颤抖的手腕,他的袖口还沾着太行地道的泥土,"那孩子在乱葬岗为流民收尸时,曾用自己的符水救过三个官军弃婴。"烛光在他镜片上跳成碎金,这位精通星象的三弟,此刻却算不出人心的轨迹。
马元义推门而入,衣襟上的雪粒化出暗斑,像撒了把盐在伤口上。"洛阳暗桩回报,"他掏出带血的密信,封泥印着"唐"字,"是他亲手带羽林卫抄了封谞府邸,还指认了三十六个义舍据点。"信纸边缘焦黑,显然从火场抢出,"这是封谞绝笔,用血写着'唐周挟密图投皇甫嵩'。"
胃里翻江倒海,我扶住墙壁,触到去年唐周刻的"黄天必兴",刀痕犹新。那个曾在白波谷为救流民被砍伤左臂的少年,那个说"愿随师父走遍八州"的弟子,竟成了最锋利的叛徒之剑。张宝的流星锤砸在墙上,石屑纷飞中,我看见他眼底的泪光——他把唐周当亲弟弟,教他使锤时,总说"将来你是地公部的柱石"。
"我去杀了他。"张宝的声音像生锈的刀锯,"用他的血祭马大人在天之灵!"
"慢。"我按住他的肩,触到铠甲下凸起的旧伤,那是三年前为救唐周挡的箭。"唐周知道三十六方布防图、封谞联络网,甚至......"摸向腰间青铜印,冰凉刺骨,"知道这印能开北宫门。他一叛,咱们在洛阳的暗线全成了明棋。"
辰时,探马回报:皇甫嵩、朱儁率五校精兵出洛阳,分击颍川、汝南。地图上的红点如癌细胞扩散,颍川正是波才的防区,那里囤积着起义军半数粮草。马元义指着图上的阳翟:"皇甫嵩善'围点打援',当年陈仓之战,他用八千兵耗死三万叛羌。"
张梁剧烈咳嗽,手帕上的血沫洇着星图墨迹:"汝南彭脱善伏击,可波才......"他没说完,却都明白——波才勇猛如虎,却少权谋,去年在陈国误中埋伏,折了五百弟兄。
"我亲自去颍川。"抓起案头黄巾,角带在掌心拧成死结,"波才需要压阵。元义,你带大方渠帅去洛阳近郊,虚张声势,引皇甫嵩分兵;宝弟,你率地公部首击邺城,断官军粮道。"
"那洛阳怎么办?"张梁扯住我衣袖,"没有内应,如何破城?"
望向窗外冀州的冬夜,北斗七星亮得反常,天枢星旁新出现一颗客星,像滴冷泪。想起太学藏书阁的《六韬》:"兵者,诡道也。"转头对马元义:"可还记得南阳的戏班子?"
他先是一愣,继而眼神狠厉:"记得。去年他们演《封神榜》,把张让画成九头蛇。"
"传我令,"摸出陈宫伯的星图,绢帛边缘还沾着他的血,"让他们扮成黄天使者,三日后在洛阳西市演《黄天破苍天之戏》。"顿了顿,"用真刀真枪,血要泼得够真。"
巳时,我带着五百亲卫急赴颍川,马蹄踏碎薄冰,惊起的寒鸦群掠过太行,像片移动的黑云。怀中的《太平经》残卷硌着肋骨,卷首"天地人"三环图被唐周的指痕磨得发亮。路过乱葬岗时,看见他曾为流民立的木碑,如今倒在雪地里,碑面刻的"刘阿爹之墓"被踩成齑粉。
波才在颍川城外三十里接我,赤着的上身缠着渗血的布条,胸口蛇纹刺青被冻得发紫。"大贤良师,官军己到阳翟,离这儿还有六十里。"他身后的流民握着农具,矛尖挂着冰棱,眼神却透着慌——他们没见过皇甫嵩的"陷阵营",那是汉军中唯一敢与匈奴铁骑正面对冲的精锐。
"慌什么?"翻身下马,抽出青铜剑砍断碗口粗的树,剑刃震得虎口发麻,"当年巨鹿瘟疫,你们怕过吗?被官军抢粮时,你们怕过吗?现在有黄天护着,更不用怕!"剑指西方的松林:"就在那儿伏击。"
未时三刻,皇甫嵩的先头部队进入松林。我躲在树后,看着铁札甲的士兵踩断枯枝,每人身负三十斤装备,步调整齐如机械。为首校尉举着"忠勇"铁盾,盾面凹痕累累,不知沾了多少流民血。
"放箭!"波才的吼声惊飞松针。流民们将浸过桐油的木箭射向官军,箭矢破空声中,我看见盾阵如龟壳合拢,却漏出缝隙——他们怕火。"射马!"喊声未落,前排战马惊嘶人立,带倒后排士兵,松林里响起第一声惨叫。
突然,银枪小将杀出,正是皇甫嵩侄儿皇甫郦。他去年在太学见过我,此刻却像不认识般,银枪挑落三支箭,大声呼喝:"结盾阵!勿乱!"阳光照在他脸上,那是张年轻的、带着书卷气的脸,本该在讲经堂论《春秋》,却在这儿杀人。
"波才,"按住他肩膀,感受着肌肉的跳动,"活捉那小将,他是皇甫嵩的七寸。"
波才咧嘴一笑,缺齿处渗着血沫:"看我的!"抄起开山斧冲下山坡,像头被激怒的熊。流民们呐喊着跟进,松针簌簌落在我肩头,混着雪花,像撒了把盐在伤口。
申时,洛阳西市传来喧闹声。通过千里镜看见,戏班子的"黄天使者"腾云驾雾,扮演者红拂穿着金丝绣的黄巾道袍,手持木剑指天画符,台下百姓纷纷下跪。马元义混在人群中,突然指向天空:"看!黄天旗!"只见街角涌出百人队,穿着官军铠甲,却戴着黄巾,旗面上"天公将军亲至"几个大字被火光照得通红。
羽林卫果然分兵来追,红拂甩出烟雾弹,带着戏班子消失在小巷。与此同时,颍川传来捷报:皇甫郦被活捉,官军先头部队溃败。波才押着俘虏来见我,少年都尉梗着脖子:"要杀便杀!"
我看着他稚嫩的脸,想起十五岁的自己:"你读的圣贤书,可写过人相食?可写过官吏拿人骨当柴烧?"
他张了张嘴,眼神动摇。波才不耐烦挥斧:"跟小崽子废话!砍了祭旗!"
"慢。"拦住他,"留着他,让他给皇甫嵩带句话:'黄天之下,不杀孺子,但杀贼臣。'"
酉时,在颍川临时大营召见诸将。波才浑身是血,却战意昂扬:"乘胜追击,首取阳翟!"
"不可。"展开地图,嵩山像把刀插在阳翟背后,"皇甫嵩必在那儿设伏。诱敌深入,再聚而歼之。"转向彭脱:"烦请彭公带三百弟兄,绕道嵩山后路,点燃草木为号。"
彭脱抚着竹杖点头:"当年太学失火,我曾用这招救过李膺全家。"
子时,独自登上山顶。星空璀璨,镇星移至氐宿,主丧乱。山风卷起黄巾,恍惚听见唐周的笑声,想起他第一次喝符水时说:"师父,这水比我娘煮的野菜汤甜。"此刻客星更亮了,像唐周的眼睛,在天上看着我。
"大贤良师!"流民跑来,递来血书帛卷:"洛阳传来,马元义大人被官军包围了!"
展开帛卷,字迹力透纸背:"戏班事泄,我率弟兄断后,望兄长早定大计!元义绝笔。"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血痕,像他每次杀敌后甩刀的弧度。眼前浮现他的脸,耳垂的南珠晃着,说"这辈子最对的事,就是跟你造反"。
丑时,探马再报:唐周带官军突袭太行义舍,张梁生死不明。我捏碎手中酒杯,碎片扎进掌心:"好个唐周,算准了我在颍川,算准了太行空虚。"张宝怒目圆睁:"回师吧!不能让三弟落在官军手里!"
"不能回。"按住他的肩,感受着他的颤抖,"回师,颍川、汝南必失。况且......"望向太行方向,那里有我们挖了三年的地道,有张梁设的奇门遁甲,"梁弟精通机关,必能脱险。"
转身望向东方,启明星己升起,像把钥匙挂在天幕。"传令下去,全军拔营,向陈国转移。同时,通知各州渠帅,提前举事——就定在三月初五,清明节!"
"清明节?"波才一愣。
"对,"握紧佩剑,剑鞘上的玄鸟图腾映着星光,"咱们要给汉家朝廷上坟,送他们归西。"
寅时,率军离开颍川。路过松林,看见皇甫郦的银枪插在地上,枪头挂着唐周送我的黄巾角带。拾起角带,布料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山风呼啸,远处传来洛阳方向的厮杀声,混着童谣:"黄天兵,穿黄巾,杀官军,救百姓......"
我知道,马元义可能死了,张梁可能凶多吉少,但起义的火种己经点燃,不是一个叛徒能扑灭的。唐周的背叛像把刀,却也切开了最后的犹豫——如今唯有背水一战,才能让黄天的光,照进这吃人的世道。
"驾!"翻身上马,黄巾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不会倒下的旗。前方的陈国在黑暗中沉默,却藏着三十万流民的期待。等黄天覆盖天下时,我们再给死去的弟兄上坟,用汉家天子的血,祭他们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