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灵帝光和三年夏,我背着药篓钻进太行山时,天边铅云正碾过山顶,像无数铁甲骑兵在奔腾。山道两侧白骨枕藉,胫骨处腐烂的布条缠着去年修驰道的木牌,树皮被剥成惨白的骸骨,指向灰绿色的天穹,宛如千百万只控诉的手。
暴雨来得猝不及防,黄豆大的雨点砸在岩石上迸裂,溅起的水花混着泥沙灌进领口。我跌跌撞撞躲进山坳,半座道观斜倚崖壁,飞檐瑞兽缺头少尾,门框"清虛"二字被青苔啃得只剩"氵"旁,像道流不尽的泪。推开木门时,尘土扑入口鼻,混着供桌上的香灰味——那是半支残香,竟在狂风暴雨中摇曳未灭。
"有人吗?"话音未落,身后枯枝断裂声惊起夜枭。拄枣木杖的老猎户从阴影里钻出,兽皮袄补丁摞补丁,左袖用粗麻缝成死结,在风中晃荡如断翅的鸟。他浑浊的眼珠盯着我药篓:"小郎君是郎中?"膝盖以下发亮,溃烂处蛆虫蠕动,腐臭混着雨水味撞得人反胃。
"热毒入络。"我用溪水冲伤口,看见腿骨上的剑伤——七分深,刃口带弧,是官军环首刀所为。他从怀里掏出硬饼,掰碎喂石缝里的山雀:"前年护粮队说我'形迹可疑'。"饼屑落进泥土,我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半块糖,也是这样沾满泥灰。"婆娘和闺女,死在他们抢粮的乱刀下。"他袖口露出半截纹身:展翅玄鸟,爪握雷电,与太学藏书阁《山海经》残页的"句芒神"分毫不差。
雷声碾过头顶,梁木发出呻吟。我忽然注意到供桌后石壁的纹路:三条蛇缠绕太阳,下方刻着"天乙救苦"古篆,蛇身鳞甲间藏着星点荧光。老猎户压低声音:"三十年前,有个黄衣老道住过,说自己是'太平道前驱'。"他的枣木杖敲击地面,惊起几星荧光,竟在石壁聚成北斗形状。
后半夜雨停,月光透过瓦缝织成银网。我在供桌打盹,梦见母亲站在瘟疫蔓延的村口,向我伸出手,掌心爬满蛆虫。惊醒时,荧光蛇纹己蜿蜒成完整星图,壁画下方石砖松动,推开时灰尘入眼,密室里堆满竹简,最上一卷赫然是《太平经·复文卷》,朱砂字在幽暗中渗出血色。
"天、地、人,三才合德......"我念出声,指尖触到墙底星图,二十八宿与陈博士的绢帛丝毫不差。老猎户突然惊呼,我冲出去,见他倒在门槛,腿上脓疮结痂如金——睡前敷的马齿苋泛着微光。"活神仙!"他磕头时,枣木杖撞出声响,惊飞的夜枭翅膀划过月光,翅羽纹路竟与石壁蛇纹重合。
"跟我来。"我抓起竹简,领他进密室。月光在星图上流淌,他摸出磨损铜片,刻着"黄天当立"——从官军尸体扯的腰牌。石壁突然轰鸣,北斗中心裂开,蜡丸滚落。捏碎蜡封,鸡血绢帛上写:"岁在甲子,斩白蛇,兴土德。"老猎户指着蛇形纹路:"当年老道画的!说有人会来取天书。"
黎明前最暗处,我梦见太学讲堂,台下坐满流民。陈宫伯拄藜杖上台,却化作黄衣老道,竹简化作萤火虫,拼出"苍天己死"。"张角,"他声音如涧水,"真正的天道在民心里。"惊醒时,老猎户用枣木杖画星象:"镇星比旁星亮三倍,老道说是'天公星',主杀伐。"
朝阳爬上山巅,我用石刀在供桌刻"太平道"三字。老猎户递来野蜂蜜混山泉:"老道说苦日子到头前,得尝甜头。"蜜水甜得发苦,却让我想起母亲的糖,含在嘴里首到她咽气。"大叔,"我望山下云海,"若让百姓知道黄天护佑,他们会跟咱们吗?"他咳嗽着咯血,血珠溅在石砖,像山茶花:"太行石头被雷劈过,才长最旺的草。"
收拾药篓时,《太平经·复文卷》贴着心口,陈博士的铜印刻着"天公将军"。老猎户望着山雀群飞,突然用枣木杖敲石唱起义歌:"玄鸟衔烛照八荒,黄天立,苍天黑,日月星辰换新章!"哨音卷着歌声掠过山谷,游鱼跃出溪流,鳞片映着北斗形状。
下山路上,我摘梧桐叶卷哨子,山风挟哨音惊起群雀,翅膀纹路与石壁星图无二。老猎户的歌声在峡谷回荡,混着溪流声,像无数人在诵念黄天的名字。原来"山鬼授符"不是偶遇仙人,是天地怨气与民心,终于找到敢接下的人。我摸向腰间陶罐,艾草汁晃出涟漪,像揣着颗跳动的心脏——这是黄天的第一滴心血,终将汇成江河,淹没旧世界的每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