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灵帝光和五年,巨鹿郡的土地裂开一尺宽的缝,像被掰开的干面包,漏出里面惨白的土芯。我背着药篓从太行归来时,路边孩童啃食观音土,嘴角结着白浆,像戴了副石灰面具。树皮早在三月前被剥光,县衙门口"开仓赈灾"的告示裂成碎片,露出底下"禁止私藏铁器"的旧文,字迹被晒成淡粉,比新帖的黄纸更刺目。
粥棚设在城隍庙前,西根木柱支着破席,像具没有皮肉的骨架。衙役持水火棍站成两排,他们的靴底沾着新泥,却比流民的脸干净百倍。我挤到前排时,掌勺小吏正往粥里兑水,稀汤晃出人影,倒映着典史王顺的酒葫芦——他腰间牛皮袋叮当作响,装着克扣的赈灾银,每走一步,袋角的玛瑙坠子就撞在大腿上,发出钝响。
"张大贤良师!"赵婶拽我衣袖,她孙子瘦得肩胛骨凸起如鸽哨,"求您给娃儿施符水...他三天没拉撒了..."我摸出陶罐,却被衙役一棍打落。陶罐在地上滚出三丈,艾草汁渗进干裂的泥缝,转眼被吸干,像母亲咽气时的眼泪。
惨叫声从人群中央爆发。大着肚子的妇人被推倒在地,怀里粥碗碎成齑粉——是孙氏,半年前我给她治过风寒。她护着肚子往后退,泥浆糊满粗布裙,那裙子原是她结婚时的红袄改的,如今褪成暗红,像摊开的伤口。"求您给口粥...孩子快生了..."
王顺醉醺醺踢翻粥桶,酒气混着粥糜味扑面而来:"贱人生贱种,死了干净!"他的靴底碾过孙氏手指,我听见指骨断裂的脆响,像掰断晒干的高粱秆。周围流民噤声,只有几个孩子在哭号,哭声被风撕成碎片,混着王顺的笑声,刺得人太阳穴突突首跳。
孙氏忽然抓住我脚踝,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血泥:"角哥...还记得你娘咽气那晚...你说要让黄天..."话未说完,她的头撞在石板上,身下渗出暗红的血,在阳光里泛着黑紫,像朵迟开的墨菊。我蹲下身合上她的眼,触到她颈间青铜锁——刻着"长命百岁",锁身布满凹痕,像被无数只手抓挠过千遍万遍。
子时三刻,我贴着县衙后墙爬上去,瓦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无数把淬了毒的刀。王顺的房间亮着灯,传来骰子声和淫笑,混着胭脂香与酒臭。我从屋檐垂下绳索,撬开密室窗棂,霉味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墙上挂着几张人皮,标注"流民匪首",案头摆着半块肉脯,油花凝在瓷盘里,像结了痂的脓。
账本藏在铜鹤香炉下,翻开第一页:"巨鹿令李弘敬 五斗米道捐俸银三百两"。我攥紧拳头,指甲刺破掌心——号称"善道"的五斗米道,竟用香火钱喂贪官!再往后翻,"活埋疫民三百二十一口,每名赏钱五百文",字迹被朱砂圈了又圈,像给待宰的猪羊画记号。
"砰",隔壁瓷器碎裂声。我吹灭油灯,躲到梁柱后,见王顺搂着歌妓进来,腰间钥匙串晃得刺眼。"张角那妖人回来了?"他咬着酒壶,"抓到他脑袋能换十石粟米..."歌妓伸手摸他腰间金疮药囊,碰掉木牌——刻着"五斗米道·朱雀堂"。
月光透窗,照见密室神龛:鎏金神像手握金元宝,不是三清,是财神。我想起太学藏书阁的《巴郡图经》,张鲁祖父张陵在蜀地立道,原来拜的不是黄天,是铜钱。丑时,我蹲在城隍庙屋脊,看王顺摇晃着走出县衙,钥匙串惊飞檐下蝙蝠。
符纸飘进他衣领时,他抽出佩刀乱挥,刀刃划破符纸,血珠溅在枯骨上。我捏着陶罐念祝由术,听他惨叫着跪倒——白天踢翻的粥桶滚来,涌出黑色污水,混着烂菜叶、虫蛆,劈头盖脸浇下。"黄天爷爷饶命!"他磕头时前额撞在孙氏尸首上,我看着他脸上紫斑蔓延,想起太学博士讲的丹砂中毒——这不是咒杀,是我在他酒里下了铅粉,但在流民眼里,这是黄天显灵。
三日后,我站在孙氏坟前点火,纸钱腾起的烟里,聚起数十个黑影。有人认出我:"他给王典史下了咒!"我举起账本:"赈灾粮早被换成了人血钱!"少年跪下,胳膊上"官奴"烙印还在渗血:"带我们反了吧!"呼声如闷雷滚过旱地,我摸出黄巾——用母亲围裙改的,在火中扬起,像面小小的旗。
"不是反,是让黄天立起来!"我解开药篓,陶罐里装着太行泉水煎的艾草汁,混着朱砂、蜂蜜,"喝了它,咱们一起让狗官尝尝黄天的滋味!"赵婶接过碗时手抖得厉害,饮下后忽然号啕:"甜的...是甜的..."其他人蜂拥而上,用手捧着喝,泥垢沾在掌心,在月光下像捧着星星。
东方既白,王顺尸体被发现,县衙告示说他"暴毙于邪术",却不敢提账本失踪。我混在人群中,听衙役私语:"他死前喊黄天爷爷...莫不是真触了天威?"我摸向衣襟里的五斗米道木牌,转身走向太行,山风卷起黄沙,却掩不住身后的咳嗽声——那不是病弱的呻吟,是千万个喉咙在暗处念诵:黄天,黄天。
暮色浸透乱葬岗时,我看见萤火虫在孙氏坟头飞舞,像她未说完的话,飘在半空。原来黄天不是天上的星,是地上千万双举起的手,是被踩进泥里却仍在生长的草,是苦到极点时尝到的一丝甜。我握紧陶罐,罐底还沾着赵婶孙子的指尖血,那是他喝符水时不小心蹭上的——这是黄天的第一滴血盟,终有一日,会染遍天下,让苍天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