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元康七年七月初七，关中陨霜。
秦川古道上的晨霜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刘昀伸手拂过路旁枯死的粟杆，指尖触到冰晶凝结的霜花，竟似触到历史的寒刃。
"使君，秦州来的急报。"裴衍呈上结冰的竹筒，霜花在火漆上绽出诡异纹路。刘昀展开竹筒，未打磨的竹边毛刺扎入指尖，血珠渗入"关中陨霜，杀秋稼"的墨迹，将"杀"字染得猩红刺目。
裴衍展开舆图，朱砂标记的逃荒路线如血痕蜿蜒。刘昀注意到"陈仓道"与"子午谷"两处标记最密——这正是流民南逃益州与东进司州的主要通道。
"让典农司先把去岁囤的苦艾分下去，再在流民里挑会修水渠的工匠。"他将竹简递还裴衍，"传话给赵王特使，就说平阳发现'七月飞霜'祥瑞——"
"祥瑞？"裴衍愕然。
"《淮南子》有载，圣王在位则天降异象。"刘昀蘸着冰水在案几画出卦象，"霜冻越是酷烈，越要说是贾后德被苍天的吉兆。"他太清楚这些宗室的心思，如今的西晋西北战乱，东南水患——天灾越重，越需要祥瑞粉饰太平。
三日后，平阳坞堡辕门竖起三丈高的冰碑。碑文用茜草汁写着"天赐玉霜"。赵王特使的马车还未到城郊，就听见流民们高呼"赵王千岁"——自然是刘昀安排的老农带头喊的。
"刘典农有心了。"特使抚摸着冰碑，指尖被寒气刺得有些麻木，"王爷很满意这份祥瑞，只是本使听闻，刘典农借着王爷的令旗，说是收拢流民，实则在囤积私兵？"
"特使明鉴。"刘昀指向正在修筑的十二座新坞堡，"这些都是为赵王准备的屯粮之所。"他故意掀开粮车暗格，露出刻着"赵"字的箭簇，"就像这些军械，不都是为王爷大业？"
特使的麈尾扫过流民名册，在"并州迁户"条目顿住："那这些老弱..."
"也是为王爷分忧。"刘昀展开流民黄籍名册，"如今流民聚集司州，若不妥善安置，恐生民变，届时只怕比齐万年之乱更甚。"他指着函中"移民实边"西字，"并州乃我昔日屯田之所，更合适安置流民。"
远处突然传来骚动。流民队伍里，有个汉子抱着冻僵的幼子冲向坞堡，却在护城河前被戍卒拦下。刘昀抓起铜铃猛摇三声——这是提前约定的暗号。十二座赈灾棚同时升起青旗，传来典农掾的呼喝："赵王仁德，开仓济民！"
“如此说来，倒是有人恶意中伤了。”赵王特使的麈尾悬在"并州迁户"的条目上，刘昀突然掀开密室暗格。青铜匣中码放着带血印的契书，最上层赫然是平阳张氏私通匈奴的密信——羊皮边缘烙着赵王妃族的徽记。
"这些弹劾下官的奏章，特使不妨看看出处。"刘昀抽出三封绢帛，分别印着太原王氏、河东裴氏与弘农杨氏的蜡封，"日前下官查抄豪族隐田，这些世家便联合御史台..."
特使的指尖在王氏徽记上重重一按。他想起昨日接到的密报，王戎的侄子正在弹劾赵王纵容部将劫掠流民。刘昀适时添了把火："下官日前还截获一批送往洛阳的'祥瑞'——"他击掌三声，戍卒抬进冻成冰雕的嘉禾，禾穗间却藏着刻有"司马伦僭越"的玉圭。
"刘典农真是忠肝义胆！"特使冷笑，"清查隐田原是奉王爷钧旨，这些蛀虫竟敢反咬一口？"
"平阳三十六姓私兵名册在此，请特使转呈王爷。"不待特使应答，裴衍己呈上卷宗。泛黄纸页间夹着半截烧焦的密信，残存"太原王氏"的印鉴在艾烟熏烤下竟显出血色纹路——这正是刘昀用并州特制药水伪造的"铁证"。
"王氏在平阳有三千亩隐田。"刘昀指尖点向舆图上的汾阴，"下官按赵王钧令清查田亩，这些匠人名录..."他故意将宗卷翻到王氏私铸箭簇的账目，"反倒成了他们构陷下官的由头。"
特使的玉带钩磕响冰鉴。他认出账目里夹杂的"淮南王"字样。刘昀趁机添火："说来可笑，他们弹劾下官私募的工匠，现下正在为王爷修缮武库。"
"够了！"特使猛地合上名册，"这些世家果然包藏祸心！"他浑然未觉冰鉴倒影里，刘昀嘴角转瞬即逝的冷笑。
暮色中的流民营地亮起篝火，刘昀亲自巡视赈灾棚。典农掾捧着新制的竹签名册紧随其后，青签记匠户，黄签录民夫，赤签则是要送往并州的老弱。
"你，可会锻铁？"刘昀停在一个虎口生茧的汉子面前。那人慌忙跪下，露出腰间别着的铁匠锤："小的在陇西打过陌刀..."
"带他去丙字坊。"刘昀在名册勾画特殊符号，"每日多给半升豆。"裴衍心领神会，丙字坊正是秘密打造兵械之所。
队伍末尾的兄妹引起刘昀注意。兄长眉间火焰胎记灼灼如生，背上的桑木弓缠着陈年血渍；弟弟裹着不合身的羊裘，咳嗽声闷在粗麻面巾里。
"伸手。"刘昀突然扣住"少年"手腕，指尖搭在寸关尺。脉象细软如春蚕吐丝，分明是女儿身。他瞥见少女耳垂残存的耳洞，却只在名册记下："善射者一人，迁甲字营。"
子夜，刘昀在医庐与医官一同调配伤寒方。油灯将并州来信的影子投在药柜上，崔蘅提到女儿近况，却让他想起白日那对兄妹——兄长张弓时的眉目，像极了史书记载的某位前朝名将。
"使君，甲字营有新情况。"裴衍压低声音，"那眉间带胎记的，百步外射落了探子信鸽。"
刘昀碾碎艾草的手顿了顿："可是灰羽红喙的并州鸽？"
"使君怎知？"
"翅膀带金斑者才是急报。"他将药杵浸入雄黄酒，"继续观察，打探那二人的身份。"灯火摇曳间，案头《三国志》正好翻到"蜀书·姜维传"，书页间夹着的，正是白日那少女不慎遗落的桃木护身符。
晨光微熹，最后一批流民渡过汾水。刘昀独立箭楼，看并州方向升起的青烟与天上紫微星遥相辉映。卦象显示"地火明夷"——或许乱世里的某些英杰，终究要浴火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