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东市的胡商邸舍飘着蓼蓝染缸的酸气,卫瓘旧部乔装的绸缎商轻叩门环。三长两短的暗号过后,门缝里递出半卷《劝农籍》残页:"明日巳时,北邙道观捐三百匹蜀锦,换御史台三份弹章。"
"卫公门生果然守信。"染着靛蓝指甲的贾后侍女接过礼单,帛书暗纹里嵌着"擢升西河都尉"的字样。檐角铜铃轻响间,谁也没注意巷尾卖卜人收起了记满贿赂明细的蓍草签。
赵王(司马伦①)府的密室内,孙秀②将染蓝的蓍草签浸入醋盆。墨迹渐显的"刘昀""屯田功"等字,在他眯起的三角眼里泛起涟漪:"卫氏余孽欲借平叛战功寒门造势,殿下何不将这'势'炼作手中刀?"
司马伦把玩着鎏金狼头印,西域进贡的琥珀酒盏映出他贪婪的眉峰:"郝散那蛮子昨日还在求招安..."
"正好借那刘昀小儿平胡之威,诱其入彀。"孙秀突然将染蓝的礼单按在并州舆图上,"待郝散捧着'归义侯'金印过孟津渡,殿下斩之献捷,则并州军功、寒门人心尽归王府!"
五更鼓碾过铜驼街时,伪造的尚书台牒文己盖上赵王私印。"着屯田都尉刘昀全权招抚郝散部"的字样下,还体贴地附了份盖满胡人血指印的《求抚书》——那本是裴衍安插在匈奴的细作所拟。
快马冲出洛阳十二门的同时,真正的诏令正在南宫偏殿被贾后螺钿护甲撕碎。张华捧着的《安胡策》溅上葡萄浆汁,羊皮卷"胡汉同耕"的朱批渐渐晕染成血渍模样。
洛阳西郊的铜驼巷飘着槐叶,赵王府邸的鎏金兽炉吐出龙涎香雾。司马伦斜倚犀皮榻,指尖着刚盖过玉玺的诏书:"刘昀这寒门竖子,倒替本王栽了棵现成的梧桐树。"他忽然将诏书掷向火盆,羊皮卷在炭火中蜷曲出"招抚郝散"的字样。
侍御史孙秀捧出仿制的诏书副本,朱砂御批在烛光下泛着血色:"殿下这招'移花接木'当真精妙,郝散首级入京时,满朝只会记得是您..."
十月初九,冯翊城飘起今冬第一场雪。郝散解下镶满绿松石的佩刀时,守城士卒突然高喝:"卸甲!"他胸前的青铜牛角佩饰应声落地,那本是草原会盟时歃血为誓的信物。
"赵王有令,胡酋当行献俘礼!"冯翊都尉的蹀躞带突然绷断,七枚金扣子滚落阶前。郝散瞳孔骤缩——那些扣子上的蟠螭纹,竟与月前劫获的太原军械如出一辙。
南宫的铜鹤香炉腾起青烟。司马伦把玩着郝散进献的牛角杯,突然将滚烫的茶汤泼向阶下:"蛮夷也配用金器?"鎏金杯盏坠地的脆响中,二十名玄甲卫自屏风后转出,刀锋全部指向胡人使团。
"说好的互市文书..."郝散的手按在空刀鞘上,忽然摸到夹层里的半片竹简——那是混在招安队伍里的西河郡细作昨夜塞进的密信,简上刻着"速离"的暗号。
冯翊都尉的佩刀己架上脖颈。郝散暴起掀翻案几,青铜酒爵砸中玄甲卫的面甲,琼浆在青砖上蜿蜒成血河形状。当他撞破西侧雕窗时,发现本该接应的战马全被换成了祭祀用的白羊。
"刘昀害我!"郝散仰天怒吼,汉话混着匈奴俚语震落檐角冰凌。话音未落,三支弩箭穿透狐裘,将他钉在描金柱上。血珠顺着"元康"年号的匾额滑落,在司马伦新制的朝靴前汇成赤溪。
"报——!"冯翊都尉的密使撞碎珠帘,"郝散己授首!"染血的胡裘里滚出鎏金狼头印,那本是赵王赐予"归义侯"的信物。
司马伦抚掌大笑,腰间九环玉带撞出清越声响:"速将首级悬于洛阳十二门,就说寒门都尉刘昀献策诱杀胡酋!"他踢翻案几上堆叠的《劝农籍》,泛黄纸页间滑落伪造的"平胡三策"。
铜驼街的晨雾未散,三百轻骑己携露布飞驰出城。绢帛上"赵王智擒郝散"的捷报,与城头悬赏刘昀的海捕文书同时招展。当第一缕秋阳刺破云层时,并州各郡的驿站马槽里,都发现了掺着醉马草的"朝廷特赐精料"。
西河郡的晒谷场铺满白霜,刘昀攥着被篡改的露布残片,耳边回荡着斥候的急报:"卢水胡三百帐今晨南下,沿途焚烧所有刻'劝农'铭文的渠闸!"
"好个一箭三雕的毒计!"裴衍挥剑劈断伪造的盟书,丝帛碎片间露出赵王府的暗纹,"司马伦既赚了平叛首功,又挑动胡人仇视都尉,连咱们的屯田所都成了胡骑泄愤的靶子。"
朔风卷着燃烧的税契掠过残破的观星台。刘昀忽然想起初来此世时,自己曾在洛阳丈量北斗方位,笑谈要在这乱世做个冷眼旁观的记录者。而今青铜仰仪的碎片正深深扎进掌心,血珠顺着二十八宿纹路蜿蜒成河洛图。
"报——!卢水胡三千骑冲破孟门渡!"传令兵背插五支鸣镝,箭羽缠着的竟是西河郡颁发的"五谷丰登"绶带,"说是要为郝散报仇..."
刘昀握紧一枚沾血的铜钱。前世在实验室用毛刷小心清理的文物,此刻正在掌心烙下滚烫的刺痛。当第一支火把投向谷仓时,他终于看清自己这三年来丈量过的田亩、改良过的农具、安抚过的流民,早在这吃人的世道里织成挣不脱的罗网。
"使君快走!"匐勒突然挥刀劈断旗杆,安民刀在暮色中划出银弧,"属下率死士断后!"
刘昀望着少年染血的背影,忽然想起史书记载石勒正是在这个冬天聚起十八骑。史官笔下冷硬的"永嘉之乱"西字,此刻正在他眼前裂变成无数哭嚎的妇人、焚烧的粟种、折断的耧车。
夜枭在焦木上发出凄厉长鸣。穿越者摘下腰间算筹掷入火海,翡翠耳铛突然坠入灰烬——那是崔蘅三日前偷偷系在他革带上的。当第一支胡骑的鸣镝掠过耳际时,刘昀终于对着血色苍穹笑出声来。
原来这乱世洪流里,从来容不得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