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门渡的冰层浸透人血马汗,凝成暗红色的琥珀。刘昀拄着环首刀半跪在尸堆旁,刀柄缠着的靛蓝丝绦己辨不出原本颜色。匐勒拎着两枚匈奴金印走来,安民刀尖挑着半截狼头纛旗:"禀大人,斩首西百三十七级,缴获战马六十九匹。"
"阵亡八十七人,伤者一百余人。"军需官捧着桦树皮名册,被弯刀劈开的木简用麻线重新缀合,"郝散撤退时趁乱烧了渡船,把我军粮车困在汾水北岸。"
"把阵亡弟兄的甲胄收好。"刘昀突然割断自己护腕丝绦,"甲片熔铸新农具,——他们该在田垄间安息,不在沙场曝尸。"
"使君,该让儿郎们饮热粟粥了。"火头军抬来冒着热气的陶瓮,瓮底沉着未去壳的黍米。二十架改装粮车在晒谷场围成圆阵,车辕上架着的不是破阵戟,而是秋收时晾晒谷物的木叉。
刘昀着新磨的粟粒。这些本该入仓的秋粮,此刻正填在皮甲夹层里充当护心镜。当匈奴轻骑的箭雨轻易撕裂阵型时,他亲眼看见举着钩镰枪的佃农被战马撞飞,那些改良自收割农具的倒刺,终究没能扎透胡人的皮甲。
匐勒突然抽出安民刀。寒光闪过之处,捆扎箭杆的麻绳应声而断:"使君!郝散残部退守上党南门。"他沾着血沫的手指划过舆图,在上党城南的粟田重重一点:"将探得城头新设狼牙拍,守军半数着太原军械司皮甲。"
朔风卷着未燃尽的旌旗掠过晒场。刘昀想起前世在史书里读到的"石勒十八骑",此刻少年眼中跳动的野火,己与史册里那位屠龙者重叠。
他解开腰间皮囊,将粟饼掰成两半:"我若予你三日,你能否打下上党?"
羯人少年忽然单膝跪地。粗麻衣襟里滑出半片青铜犁镜,这是屯田所匠人的信物:"需用二十架耧车改作冲车,车板夹层填湿秸,可挡火攻。"他指尖在冻土上勾画的,竟是利用漳水冰层搭建浮桥的路线。
三更梆子响时,火光重燃。刘昀望着匠人们拆解春耕耧车,车辕包上冻硬的牛皮,挡板缝隙塞满浸水的黍秸。私兵们正在粟仓前列阵,他们手中的木杈缠着浸油麻绳,远看像举着驱雀幡的田夫。
"使君!南岸狼烟!"瞭望的戍卒嘶声叫喊。上党城方向腾起的黑烟中,隐约可见郝散的狼头纛在城垣飘荡——那正是上党被劫的三十车秋粮所在。
匐勒突然抓起把湿秸塞进冲车夹层。黍米的清香混着水汽弥漫开来,少年解下佩刀绑在木杈顶端:"这是并州猎户对付山猪的法子。"他沾着泥浆的草鞋踩过结冰的耧车,竟在车辕刻出防滑的沟纹。
五更天的雾气漫过粟田时,刘昀终于看懂了郝散的杀招。铜鞮城南门新筑的土墙上,匈奴人竟用粮袋垒成女墙,那些印着"上党郡廪"字样的麻袋,此刻正在晨光中刺痛将士的眼。
"击鼓!"
漳水冰面在冲车下发出哀鸣。郝散守军射出的火箭撞上湿秸,闷烧的浓烟反而遮蔽了守军视线。当第一架耧车撞开南门时,埋伏在田垄间的私兵突然摇响耧铃,被惊动的战马开始冲撞匈奴本阵。
刘昀握着断木杈冲进粮仓。本该堆满粟米的仓廪里,只有焚烧过半的粮袋冒着青烟。当他扯开最上层的麻布时,焦黑的粟粒间混着带血马齿——这是日前战死弟兄的遗物。
上党城头火把如星。刘昀率残部潜至护城河畔,冰层下暗藏的铁蒺藜泛着蓝光——郝散竟将官盐融进冰面。新征的屯田兵踏冰时靴底打滑,前排三人跌入冰窟,惨叫声引来城头箭雨。
"举盾!"刘昀挥刀格开流矢,翡翠耳铛在甲缝间叮当作响。三十死士却突然解甲跃入冰河,匐勒率众用钩镰勾住铁蒺藜,竟将河冰连根掀起!寒门子弟趁机架起改良耧车,中空辕木里滑出的云梯卡上城垛。
"放滚石!"匈奴守军推落狼牙拍,新兵们又被冰碴惊退。刘昀亲执钩镰勾住云梯,掌心被倒刺扎得鲜血淋漓。千钧一发之际,匐勒突然吹响骨哨——三十头裹着铁甲的耕牛从侧翼冲出,牛角绑着的火把点燃护城河面浮油!
匍匐在阴影里的匐勒突然暴起。安民刀劈开粮垛的刹那,淬火的箭簇擦着刘昀肩甲掠过,深深扎进仓廪梁柱——那箭杆上绑着的,竟是屯田所特制的计粮筹签。
"好个一石三鸟。"刘昀抹去颈侧血痕,望着正在焚烧粮草的匐勒。少年将醉马草籽撒进火堆的动作,像极了老农在烧荒肥田。浓烟遮蔽上党城上空时,他仿佛看见八王之乱的烽火正在并州血火里悄然滋长。
上党南门的瓮城在浓烟中半倾,断裂的云梯挂着染血的税契绢帛,像秋收时官府丈量田亩的绳索。刘昀踩着浸透羊脂的税简登上城楼,翡翠耳铛与腰间算筹碰撞出清响。郝散的狼头大氅下露出半卷《平籴令》——"胡商市马一匹,纳粟三石"的朱批正渗着血水。
"去岁风雪埋了草场,我部按律以每匹三百钱售马。"郝散突然挥刀劈开箭楼木箱,染血的羊皮税契雪片般纷飞,"可上党官市强征'平籴马',西十钱一匹还要折成霉粟!"他扯开甲胄,胸膛刀疤旁竟烙着并州牧颁发的"五畜兴旺"铜符。
刘昀拾起半张税契。墨迹记载着上月交易:匈奴商队贩马五十匹,实得钱两千,却需另缴"胡市税"粟米六十石——正是西河郡屯田所产的新粮。
"所以你们专劫官仓税车?"刘昀碾碎税契间夹杂的粟壳,"但西河互市从未强征平籴..."
"使君请看这个!"郝散突然掷出铜符,符身裂痕处露出新刻的"加征"小字,"三日前并州行文,胡市税再加'备边粟'每石抽三升!"他踢开箭楼暗格,数十具匈奴孩童的尸骸蜷缩其中,掌心还攥着未缴足税粟的赊契。
羯人的骨哨声刺破夜空。匐勒率死士攀上城垣,手中钩镰挑着的竟是太原王氏的税吏木牌。少年用刀尖划开尸骸衣襟,露出官府新发的"纳粟免役"铁券——券上粟斗数目正是西河郡仓廪丢失的数额。
"你们汉人的斗斛!"郝散突然拽断脖颈上的粟穗项链,"大斗收税小斗放粮,我部三月间饿死牲畜比战死的儿郎还多!"他反手将铜符扎进《平籴令》绢帛,羊皮卷上"胡汉同税"的御印被生生撕裂。
刘昀猛然想起月前并州来的牒文——那卷要求"严核胡市"的公文,末尾盖的竟是太原王氏的私章。他解下腰间算筹抛过去:"带着这些去晋阳,每支算筹可抵三石'备边粟'。"
"使君的好意能撑过几场大雪?"郝散冷笑斩断算筹,露出中空竹管里暗藏的"加征细则","王氏早就在各隘口布下税吏,这粟债..."他突然掀开城墙箭垛,下方堆积的汉军尸首腰间,全都别着西河郡核发的"减税木符"。
瓮城下忽起耧铃声。二十架粮车冲破烟尘,每袋粟米都烙着"免徵"火印。匐勒的钩镰突然勾住郝散铜符:"西河三百顷新垦田,缺五十熟稔牧马的胡奴。"少年刀尖挑开粮袋,露出里面专供牲畜越冬的苜蓿草籽。
"这些草籽能在朔北沙地生长。"刘昀抓起把苜蓿按进郝散掌心,"但若混着《平籴令》的官印烧了..."他忽然扯开粮车暗格,露出并州牧要求"严查胡市"的密令原件。
残月沉入税契堆时,匈奴残部拖着空税车退出南门。刘昀站在焚烧的《平籴令》灰烬中,看羯人少年将税吏木牌系上城头——那些本该秋收时丈量田亩的算筹,此刻正在风中敲打出胡笳般的哀调。
匐勒突然割下半幅狼头纛,浸入苜蓿草汁:"使君今日种的可不是粟。"少年眼底映着远方太行山的税关烽火,像极了牧民在暴雪前埋下的草料垛。
"是给太原王氏备的冬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