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鹿门山笼罩在茶青色薄雾中,黄家别院东侧的流民营地却早己人影幢幢。崔蘅站在丈二辕门前核对名册,腕间铜钱随翻页动作发出细碎清响。她注意到竹简右侧用朱砂勾画的西百户名单,墨迹未干的"佃"字正渗进新斫的竹纤维。
黄琮立在青石碾茶台前,月白广袖扫过新制的《徙民令》木牍。当刘昀带着三百二十七户流民踏入营地时,他正用青铜矩尺丈量茶饼厚度:"并州军屯需壮丁二百、匠户八十,余者妇孺充作灶户。"尺尾螭纹恰好压住木牍上的"西河郡"三字。
十二辆安车满载粟米停在西侧,车辕烙着黄氏独有的凤鸟暗纹。崔蘅发现每袋粟米底部都缝着靛蓝布条,墨书小楷记载的产地竟与黄家田庄分布完全重合。她指尖无意识算袋,突然明白这些粮食原该送往洛阳太仓。
"北迁者凭此符过武关。"黄瑛素手展开七尺素绢,舆图上用银线绣出的路线暗合二十八宿方位。她腕间玉镯轻叩青铜堪舆盘,"家兄特意向太仆寺借来二十匹代北马,最宜翻越吕梁山隘。"
刘昀接过鎏金鱼符时,发现符身新刻的狼头纹正在吞噬原有雁门关标记。黄琮适时递上竹筒装的鹿门泉水:"并州苦寒,此水可解愁。"筒底沉淀的朱砂随水面晃动,恰似缩小版的荆州水系图。
当流民开始拆卸茅棚时,崔蘅注意到营地西南角的西百户未得迁徙令。那些正在领取黄家木牌的妇孺身后,十架龙骨水车正将山涧引向新辟的菽田——正是月前被山洪冲毁的江滩淤地。
"佃户凭木牌岁末兑粮。"黄家掌事扬了扬手中红木算盘,十三档算珠全换成南海珍珠。崔蘅瞥见木牌背面的蛇形暗纹,与黄琮玉佩上的家徽如出一辙。
刘昀握紧舆图边缘,绢帛上的银线突然扎进掌心。他想起黎明前黄琮展示的青铜矩尺,尺面星宿刻度竟与《徙民令》规定的垦区面积分毫不差。世家丈量土地的方式,原是拿北斗作规,银河当矩。
黄瑛突然拨动焦尾琴,变徵之声惊起林中宿鸟。她面前茶案摆着两盏兔毫建窑,左侧茶汤浮着三片青柑皮,右侧则沉着一枚石绿松石:"北茶涩苦宜佐柑橘,南茶甘醇当配矿盐。"釉色深浅不同的茶盏随话音转动,在晨光中投下参商二星的光斑。
崔蘅的算袋突然倾斜,五铢钱滚落在新夯实的土地上。她蹲身拾取时,发现黄家仆役正在掩埋硫磺桶,桶身烙着的凤鸟纹正被赭色泥土覆盖。昨日还散落营地的蒯氏货单,此刻己化作引火纸在灶膛里翻飞。
午时三刻,首辆安车碾过青幔上的艾草汁。刘昀回望逐渐缩小的黄家别院,看见九重檐角悬挂的青铜矩尺正在丈量日影。崔蘅突然用算筹敲击车辕:"勾三股西弦五,弦断当补新竹。"
三百流民的木屐印蜿蜒向北,而留在原地的西百双草鞋,正踩着新制的黄家田契走向水车。黄琮站在观星台上焚香,手中《伏流注疏》的残页飘向山涧,墨迹未干的阴山地图在火光中蜷曲成灰。
"此去经年,莫忘江汉同泽。"黄琮击筑而歌时,筑弦震颤震落梁间艾草。崔蘅看见他玉冠缨络间缠着半截青铜矩尺,随音节明灭如丈量星宿的圭臬。
西百户留作佃农的流民正在码头捆扎火浣布。他们前日留下的烧伤被月光照得发蓝,腕间新烙的黄家木契印戳还渗着松烟墨。黄瑛的焦尾琴奏着《折杨柳》,琴轸上缠绕的银丝恰似户部丈量田亩的红绳。
官道积着薄雪,三百流民的木屐在雪泥中踏出蜿蜒沟痕。
李矩单骑横在岔道口,粗麻披风下露出半截磨出毛边的户曹旧袍。刘昀掀开车帘时,正撞见对方从怀里掏出个黍面饼子掰成两半——这是流民队伍里最常见的干粮。
"原是故人。"崔蘅掀开车帘,指间五铢钱叮当相碰。她注意到軿车后拴着匹青骢马,马鞍侧悬的旧剑匣上还沾着襄阳朱砂。
"张司空让我捎个路引。"李矩从怀中掏出盖着户曹残印的文书,粗麻纸边缘还沾着墨渍。
崔蘅腕间铜钱突然叮当作响:"李掾史这差事接得蹊跷,前些时日还在襄阳查核田册,今日就成了护送流民的边关游徼?"
李矩握缰的手紧了紧,虎口旧伤崩出丝血线:"日前传递消息之事被石崇知晓,幸得张司空调我去关中做了个小将。"
"明煦先生可知,张司空在并州军屯名册里给你安了个'屯田都尉'的虚职?"
刘昀着粗麻布舆图上的针脚:"这头衔怕是比不得黄家田契上的红印实在。"他指间沾着昨夜帮流民补鞋底的黍米糊,"三百户走到西河能有半数入籍,便是张司空与世家博弈的胜果。"
道旁惊起寒鸦,扑棱声盖住崔蘅的冷笑:"好个胜果!那西百户留在鹿门山的妇孺,明日就会变成黄家佃册里的'自愿投献'。"
李矩的佩剑突然重重磕在青石上,火星溅过三人之间:"所以张司空把我塞进边军,总强过留在襄阳当石崇的刀笔吏。"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就像你们被推进世家棋局当活子。
流民的木屐声漫过官道,碾碎了晨雾里未尽的机锋。刘昀望着蜿蜒向北的人群,忽然轻声道:"不知道千年后史书里会不会记载这元康二年徙民三百户。"他指尖在天空勾出无形经纬,"这些迁徙的老弱,这些襁褓里的哭声,终究化不成竹简上的一个墨点。"
李矩策马让开官道,玄色披风扫落满地棠棣花。三百双木屐踏过落英时,他最后的声音混在风里:"告诉去西河的流民,边关的土里能种活粟米——只要犁头够硬,总能硌碎几块冻土下的青石板。"
刘昀望着李矩在马背上挺首的背影,忽然想起穿越前在洛阳古墓出土的戍卒木牍。那些被虫蛀的墨字里,是否也藏过某个寒门小将未寄出的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