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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幔安车停在黄氏别院三重门外时，崔蘅指尖无意识着腰间五色丝绦。鎏金门环上盘踞的螭吻吞着铜锁，锁眼透出的沉水香与江滩艾草气息截然不同。
黄琮亲自执青铜雁鱼灯候在垂花门，月白鹤氅换成雨过天青色的吴绫，玉冠缨络间新换了南海珍珠。当他引着刘昀穿过九曲回廊时，廊下悬着的十二连枝灯将青石地面照得如同浸过桐油。
"舍妹在竹里馆备了蒙顶石花。"黄琮信手折下探入廊内的石榴枝，殷红花瓣落在他肩头瑟瑟珠上，"前日得了几坛鹿门山竹露，正好与明煦先生共赏。"
崔蘅落后半步跟着，指尖无意识地腰间算袋。
在竹里馆初见黄瑛时，刘昀注意到她云鬓间跳动的金丝比琴弦更耀眼。少女额间贴着翠鸟衔珠花钿，羽睫抬起时，睫毛上细碎的金粉便簌簌落在焦尾琴的冰裂断纹上。她耳垂悬着的明月珰随着调弦动作轻晃，映得颈侧皮肤如同新磨的宣纸般透光。
"这是家父在会稽觅得的雷氏琴。"黄琮接过侍从呈上的竹筒，琥珀色泉水注入鎏金兽首壶，"煎茶用的水是寅时取自鹿门山第三道泉眼。"
竹露亭建在人工垒砌的矶石上，三面环着引自山涧的活水。黄瑛起身行礼时，藕荷色襦裙上的蹙金绣随光影流转，恍若朝霞映雪。她面前紫檀茶案摆着整套建窑兔毫盏，茶筅在青瓷瓶中泛着冷光。
"这是去岁收的蒙顶石花。"黄瑛素手执起竹茶匙，"用鹿门后山的竹沥煎过两沸，第三沸时兑入去年腊梅上的雪水。"茶汤注入盏中的声响，竟与檐角铜铎的余韵相和。
黄瑛奉茶时，裙摆上蹙金绣的翟鸟纹掠过刘昀膝头。少女发间金步摇垂落的珍珠恰好悬在刘昀手背上方，随着她讲解茶席礼仪轻轻摇晃："蒙顶石花要配建窑兔毫盏，先生请看这茶沫..."
刘昀注视着盏中浮动的茶末，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铜钱碰撞声。崔蘅正将袖中铜钱悄悄往身后藏，发出清泠一声响。崔蘅坐在下首，腰背挺得笔首。
"听闻崔娘子精通九章算术？"黄瑛突然转身，腕间跳脱碰响青瓷茶则，"前日兄长带回来的营地账册，那些嵌套算式实在精妙。"
崔蘅垂眸盯着案上茶渍："雕虫小技，不及贵府之万一。"
黄琮笑着击掌，侍者立即抬上红木鎏金算具。当崔蘅被迫演示"物不知数"解法时，刘昀注意到她将算筹摆得比平日更规整，每根竹签间距都像是用黄家木尺丈量过。
暮色漫上窗棂时，黄琮突然以赏花为由将刘昀引至后园。经过移植自流民营地的野蔷薇时，他随手掐断带刺的枝条："这些野花虽不及魏紫姚黄，倒也别有风致。"
刘昀望着远处正在移植焦木的匠人，夯土声让他想起江滩上重建的篱墙："黄公子邀某前来，恐怕不止品茗赏花？"
黄琮把玩着茶则上的鎏金螭纹，状似无意道："寒门才俊若无世家举荐，终是明珠蒙尘。”
黄琮信手将鱼食抛向水面，看着金鳞翻："石季伦此刻该在府中禳星了。"他忽然从袖中取出卷宗，"洛阳天使带来的敕令——闭门思过三月，吞没的七百顷淤田尽归原主。"
刘昀凝视茶汤中沉浮的银毫："那些被硫磺烧伤的流民..."
"明煦先生真当石家失了爪牙？"黄琮忽然用茶针挑起片残叶，叶脉在灯下如掌中纹路蔓延，"张司空八百里加急传讯——石崇虽折了荆襄羽翼，却仍掌着司州三千玄甲卫。"青铜茶匙敲击建盏的声响，竟与刺史府衙的暮鼓同频。
檐角铜铎被夜风惊动，黄瑛素手按住震颤的琴弦："那些玄甲卫的箭矢，上月刚洞穿过鲜卑十八部首领的咽喉。"她腕间玉镯滑落半寸，露出的红痕宛如新烙的箭伤。
黄琮忽然将鎏金螭纹茶则倒转，锋刃映出刘昀眉心："张司空在洛阳观星台测得荧惑守心，说江滩艾草沾了血气，需移栽到雁门关外方能逢春。"他指尖蘸着茶汤在案上勾画，"并州西河郡的盐池，正缺精于田亩算学之人。"
崔蘅手边的茶汤泛起涟漪。她看见刘昀握着玉珩的指节发白，青瓷盏底沉淀的茶渣忽如边塞黄沙。
"石家侍中的玉笏虽裂，却仍能敲响御史台的登闻鼓。"黄琮将鱼符状的玉珩推过茶案，阴刻的"西河"二字浸在茶渍里，"流民每户可得二十亩盐碱地，三年不征算缗——这是张司空用中书省印信换来的恩典。"
远处捣练声忽重，素绢经幡上隐约现出《徙民实边策》的朱砂批注。刘昀望着茶海上漂浮的艾草碎屑，忽然想起那日江滩上，石崇仆役搬运的硫磺桶分明烙着"石"字暗纹，此刻却都成了蒯氏罪证。
黄瑛素手斟茶时，金丝披帛拂过案上《伏流注疏》，露出并州水脉图："张司空在西河郡备好了改良盐碱地的石膏粉，正缺明煦先生这样的治水大家。"她指尖点在阴山南麓，"此去三千里，沿途十二座坞堡皆备了黄氏印信。"
崔蘅的算筹突然散落，七根竹签在茶渍中拼出北斗形状。她望着最末那根指向北方的算筹，忽然用茶筅蘸水写下"勾三股西弦五"，水痕蜿蜒如黄河九曲。
黄琮笑着将茶汤泼向北斗星位："寒门之怒可焚城，然张司空说，真正的星火当燃在匈奴不敢南窥之处。"泼出的茶汤在青石地上漫成并州轮廓，碎茶叶恰似散布的烽燧。
回廊转角处，崔蘅袖中铜钱叮当坠地。三枚开元通宝滚出"离"卦之象时，刘昀忽然想起张华那封密信里的朱砂小楷——"蓍草占得利涉大川，当向玄武之位求生机"。此刻檐角铜铃被北风吹响，恍若西河郡的胡笳夜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