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营地,积雪裹着焦土,在朝阳下泛着血色。数百流民围聚在残庙前的空地上,二十余根麻绳捆着的苍头俘虏跪在冰面,人群的咒骂声震落枯枝积雪。
残庙前的雪地被踩踏成黑泥,三具冻硬的苍头营尸体如破麻袋堆在旗杆下。疤脸张被反绑在老柳树上,左颈"石"字烙印渗出的血水,在寒气里凝成赤色冰溜。李寡妇的破棉袄漏着芦絮,她抓起地上石子,狠狠砸向暗桩王二:"天杀的狗贼!该死的畜生!"
三具血污满身的人影被麻绳捆在残庙立柱上,流民们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王翁拄着竹杖,声音颤抖却充满愤怒:“先生,这三个叛徒害得我们险些丧命,今日若不严惩,何以服众?”
"让开!"猎户赵三的榆木棍横扫而过,王二的下颌骨应声碎裂。人群爆发出狼群撕咬猎物般的低吼,十几个妇人用冻裂的手指甲去抠李西的眼皮——那对招子里还映着前夜焚烧窝棚的火光。寒风卷着冰碴子抽打人脸,却压不住骨节相撞的闷响。
赵瘸子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咬牙切齿道:“先生,按咱们的规矩,叛徒就该当众剖心示众,以儆效尤!”
刘昀眉头紧锁,心中一阵翻涌。他虽身处古代,但骨子里仍是现代人的思维,他仿佛又回到大学讲堂,导师正在分析魏晋南北朝那些酷刑的人权悖论。此刻那些论文里的学术词汇,却抵不过眼前一双双赤红的眼睛:"诸位听我一言!若此刻杀人泄愤,与石崇何异?"
"先生莫要糊涂!"王翁拐杖重重捶地,碰到混着血水的泥浆发出闷响,"这些人冲杀进来的时候,可有人讲过仁义道德!"
流民们闻言,面面相觑,显然对刘昀的宽容感到不解。李寡妇抱着孩子,怯生生地说道:“先生,他们害得我们差点丢了性命,若不严惩,只怕日后还有人敢背叛。”
"先生..."崔蘅适时站到刘昀面前,"营地里有人受伤,医工说需要您去辨药..."
刘昀忽然明白了崔蘅所想,终未开口。
待刘昀身影消失,崔蘅瞬间挺首脊背,寒光映出眉间凛色:"赵三哥,先生仁厚,给这些人一个痛快吧。"
寒风突然卷起缴获的苍头营旌旗,旗面浸透的桐油遇冷硬化,发出毒蛇蜕皮般的脆响。王翁的拐杖狠狠凿向地面,冻土裂缝如蛛网蔓延:"还等什么!把这些杂碎填进江神庙的冰窟窿!"
崔蘅微微颔首,在竹简上继续统计着伤亡人数。她的字迹清秀工整,仿佛在薄雾中勾勒出一幅冷静的画卷。
午后,刘昀独自站在残庙门口,望着远处的树林,心中思绪万千,终究难以平静。现代的道德标准与古代的生存法则在他心中激烈碰撞,令他倍感煎熬。
崔蘅悄然走到他身旁,轻声问道:“先生,还在为刚才的事烦心?”
崔蘅的指尖触到刘昀掌心时,残庙外卷进的风裹着冰碴,将草帘撞得簌簌作响。她握着银针的右手稳如磐石,挑出草木帅旗扎进的木刺。
"先生的手该执笔犁春,不该被草旗割伤。"崔蘅的呼吸在两人交叠的袖间氤氲成雾,"您看这血痕——像不像汉水支流?"
刘昀望着掌纹里蜿蜒的血迹,恍惚听见导师的叹息:"魏晋时期流民暴动中的活祭案例,本质是群体恐惧的具象化......"他喉结滚动着咽下现代词汇:"阿蘅...那些俘虏明明可以充当劳力......"
银针突然刺进皮肉,崔蘅用疼痛截断他的话:"先生,眼下黄庞两家难以接济我们,粮仓余粟仅够十日支用,医棚的艾草只剩半筐。若留这些壮年俘虏,每日要多耗三石粟米,而每个俘虏至少需要两个青壮轮守——而我们昨天伤亡的七十三人里,有三十八个是家里的顶梁柱。"
她将袖中铜钱铺在雪地,冰面映出九宫泛着青芒:"您看,这是看管所需人力,这是伤患汤药配比。若将粮草折成银钱......"
刘昀的指节攥得发白。寒风吹开崔蘅的碎发,露出她颈间旧疤——那是三月初八洛阳留下的。他忽然想起今日清点尸体时,有个少年至死都攥着半块米饼。
"先生可知王二被拖走前说了什么?"崔蘅忽然将铜钱拍在"惊门"位,"他说石使君许诺,您的脑袋能换百亩永业田。"
残庙深处传来捣药声,浓苦的草药味混着铁锈味在两人之间弥漫。刘昀望着被积雪压弯的竹枝,忽然想起毕业论文里引用的《盐铁论》——那些关于"仁政"与"酷法"的辩论,此刻竟比不过崔蘅指尖的铜钱冰冷。
崔蘅袖中铜钱突然散落,滚落在地发出沉闷响声:"此刻您若迟疑,'刘先生'三字便不再是退敌的符咒。而是石崇私兵再来时,溃逃的第一个缺口。"
刘昀恍惚听见课堂上导师的叹息:"农民起义领袖的合法性,往往建立在手刃叛徒的仪式上......"
他的掌心重重按在九宫:"所以就要变得和石崇一样?用鲜血浇灌的田地,真能长出干净的稻谷?"
"稻谷不需要干净,只需要活着。"崔蘅取出干净麻布,按在他渗血的掌心。
远处传来妇人的招魂曲,破碎的音节裹着冰棱砸在夯土墙上。崔蘅起身拂去襦裙积雪,将地榆炭末仔细分成十二包:"东头孙家媳妇撞了刀口,得给她留双倍的止血散。还有赵三叔的箭伤需要每日换......"
她的声音突然被风扯散。刘昀望着少女单薄的背影,突然发现她发间不知何时落进了草灰——那是焚烧敌营时飘来的余烬。
"阿蘅。"他沙哑着唤住她,"陪我去看看受伤的乡亲吧。"
崔蘅转身时,她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浅笑:"正要去给阿虎换药,那小子背上受了箭伤还嘴硬。"
两人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向医棚时,刘昀忽然低声问:"若在太平年景......"
"太平年景,就不会有现在的流民。"崔蘅截断他的话,拉起他的手走向药庐。
寒风吹起崔蘅袖口,露出一道旧疤。少女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后,"总要先止住血,才能论疤痕美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