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氏旧部的车辙印还未被新雪覆盖,黄琮己掀开草帘进入刘昀新屋。
松明火光照亮他掌中龟甲,那上面密布着用磁针刻就的星象图:"昨夜太微垣犯岁星,紫宫南侧有彗孛现——这是贾后乱政的天应。"
他指尖划过"五诸侯"星官处的裂痕,"家中长者得知消息,王戎私收受石崇的二十斛夜明珠,此刻正在洛阳城西营建别馆。"
"腊月廿三祭灶日,石崇的三层楼船载着十二株南海珊瑚进了洛阳金谷园。"黄琮腕间玉镯轻叩桌案,惊起梁间冻僵的蜘蛛,"其中六尺高的血珊瑚,裹着贾侍中(贾谧)最爱的鲛绡帐送进了昭阳殿。"
"族中眼线抄录的密档。"黄琮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铺在篝火旁,露出贴身收藏的《百官行状》,王戎名字旁密密麻麻注着"受南海珠十斛"、"纳蜀锦百匹"等蝇头隶书。
刘昀拨亮松明,火光映出文书间一行小字:"荆州流民所垦无主之地,许刺史府量情处置"。崔蘅轻挑纸背,显出反面用米汤写的密语:"王戎己收二十船沉檀香木"。
"王戎新纳的如夫人,正是贾后表妹郭氏的陪嫁媵妾。①"黄琮指尖点在笺记"甲观"二字上,那里洇着朱砂般的胭脂痕,"中书令府往东宫递的食盒,夹层藏着石崇送来的交州象牙簟。"
"王中书令上月主持重订《户调式》,"黄琮展开随身携带的抄本,"表面说'减赋安民',实则将流民新垦田划作了'无主官田'。明煦先生可是卷进了大麻烦啊。"
"黄氏祖产,自当物归原主。此事再与黄氏无关。"刘昀将黄氏田契放入青铜匣,推到黄琮身旁,却把假契塞进药锄竹柄。
暗格闭合的轻响里,黄琮腰间量田尺突然坠地——尺身裂开处,竟藏着半片带犁头纹的玉珏,与庞靖药玉缺口严丝合缝。崔蘅忽然明白,黄庞两族早暗中互通消息。
“无妨,朝中有人托我黄氏转告明煦先生,‘但行救民之举,勿涉夺田之事’。”
黄琮收好青铜匣时,檐角冰棱恰好坠地碎裂。他望着屋外旷野低声道:"石使君以巡视春耕为名,驻跸襄阳别馆己逾半月。还望明煦先生小心行事。"
黄琮的马车辙印刚消失在雪原尽头,刘昀便用炭条在夯土墙上勾画起来。松明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漏风的窗棂间卷进细雪,落在崔蘅正在研磨的茜草根上,碾槽里顿时洇开暗红斑驳。
残庙外风雪愈急,刘昀却觉胸中灼热如沸。看着黄家从洛阳抄录的密本:"流民聚则生变,当使豪强镇之"。这十二字朱批,正为石崇的暴行披上冠冕堂皇的外衣。
炭条在"户调式"三字上重重画圈,迸落的火星惊飞了梁间寒鸦,"千年后史书只会记'刺史安民垦荒',却看不见..."他指尖划过墙上《流民籍录》,七百余户焦木炭写的名字在火光里起伏如浪。
忽听屋外夜枭啼叫刺破雪幕,李矩的灰驴便踏着戌时梆声进了流民营地。这位襄阳户曹掾史裹着半旧的皂色公服,怀中密信被体温焐得发潮,信笺边缘渗出的汗渍恰将"石"字朱印晕成模糊血团。
"这是今晨递到户曹的漕运批文。"李矩从算袋底抽出卷宗,展开时露出夹层的桑皮纸——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石崇通过王戎运作的田产过户文书。他指尖点在"江陵船帮承运"字样上,甲缝里还沾着白日里核验仓禀时沾的秕谷碎屑。
崔蘅注意到李矩的鹿皮靴底沾着蒯氏别院特有的红黏土,显然是从后门翻墙而出:"李掾史深夜来访,难道不怕蔡讽知晓?"
“顾不得这许多了,”李矩喉结滚动,指甲深深掐进桑脂纸褶皱:"石崇要假造沉船之事,把此地三十顷新垦的淤田吞下!"他忽然抓起炭条,在残庙砖地上画出鱼梁洲地形:"正月十七漕船过此时,船帮会在申时三刻凿舱。"
崔蘅药杵顿在碾槽中:"征发流民为奴的由头?"
"正是!"李矩从算袋抽出青铜鱼符,甲缝里的秕谷簌簌掉落,"一旦沉船狼烟起,自会有官差看到‘流民劫粮’。到时折冲府就会以'平乱'之名围营。男丁充作船奴,妇孺押往江陵官田..."他突然哽住,望向墙上七百户焦炭写的名字。
刘昀炭笔在"淤田"二字上重重画圈:"三十顷河滩地,够养千名私兵了。"
"石崇早派了暗桩混在流民里丈量田亩。"李矩靴底红黏土簌簌落在夯土地面,"他们连水车都备好了,只等把人抓走就改种香榧——那树根能固住淤田里的金沙。"
草帘外风雪呼啸,灰驴不安地踏着蹄子。李矩将鱼符塞进刘昀掌心时,"丑时西角门换岗,先生尽快带人往鹿门山渡口..."他皂袍下摆的茜草汁像未干的血迹,"三日后若见黑烟压岘山,就再也走不脱了。"
三十顷淤田在雪夜里泛着青白,像块被群狼环伺的冻肉。石崇别馆方向的灯火刺破雪幕,恰似猛兽瞳孔的幽光。
崔蘅添柴的声响惊动梁上积雪,簌簌落下的雪粒砸在夯土墙的流民籍录上。七百余户焦黑的名字被雪水晕开,墨迹顺着"无主官田"的朱批纹路蜿蜒,仿佛血泪渗进龟裂的墙皮。
江风突然卷着冰碴扑进屋内,刻着“理”字的半枚玉珏滚到刘昀掌心。
"下雪了。"崔蘅突然轻呼。刘昀转头望见流民营地的茅草屋顶正在积雪下呻吟,某处窝棚的顶梁突然"咔嚓"断裂,惊起夜枭掠过结冰的河面。那黑影掠过淤田时,对岸石崇别馆突然传来宴饮笙歌,丝竹声混着风雪灌进他紧咬的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