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兰遮城,这座荷兰东印度公司在远东最坚固的堡垒,此刻如同被钉在砧板上的困兽。曾经傲慢的VOC旗帜在台江咸湿的海风中无力地垂挂,棱堡厚重的砖石外墙上,布满了“开阳级”巨舰日夜轰击留下的狰狞疤痕——深浅不一的凹坑、放射状的裂纹、被掀飞的垛口碎块。空气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硝烟味、尸骸腐烂的恶臭,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普罗民遮城(赤嵌楼)的失陷,如同一记重拳狠狠砸在揆一总督的心口。他引以为傲的“海上马车夫”的尊严,在郑成功舰队那超越时代的钢铁巨舰和雷霆火力面前,被碾得粉碎。最初的震惊和恐惧过后,一股困兽犹斗的疯狂在他眼中燃烧起来。
“加固!所有缺口,用沙袋!用石头!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堵死!”揆一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在城堡主厅对着仅存的军官们嘶吼,声音因为激动和睡眠不足而嘶哑,“淡水!食物!严格控制配给!每人每日份额减半!告诉士兵们,巴达维亚的援军己经在路上!坚持!我们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他挥舞着手臂,试图用谎言点燃部下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但那火苗在周遭死寂的氛围中显得如此微弱。
范德堡少校沉默地站在阴影里,他身上的军服沾满灰尘和汗渍,原本锐利的眼神如今布满血丝,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洞悉结局的灰败。他比总督更清楚现实:派出去求援的快艇,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杳无音讯。城外那支钢铁舰队的封锁,密不透风。城内的粮食储备,在数千张嘴(士兵、职员、家属以及被强行驱入城堡避难的商人和土著)的消耗下,正以惊人的速度见底。更可怕的是淡水,雨季迟迟不来,蓄水池的水位线每天都在下降,散发着一股不祥的绿藻味。疾病——痢疾、疟疾、坏血病,开始在拥挤肮脏的城堡内蔓延,哀嚎声日夜不绝。
城外,郑军的包围圈如同铁桶,且正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更加致命。
依托普罗民遮城这个稳固的前进基地,在周全斌的铁人军和工兵部队的驱使下,成千上万的郑军士兵和征召来的民夫,如同勤劳而致命的蚂蚁,环绕着热兰遮城挖掘、构筑。一道深达丈余、宽逾两丈的壕沟,如同巨蟒般蜿蜒,将整个城堡及其附属区域死死缠住。挖出的泥土被迅速堆砌在壕沟内侧,形成一道坚实的土墙(胸墙),土墙上插满了削尖的竹签和木桩。每隔百步,便有一座高出地面的坚固炮垒被快速垒砌起来,用圆木加固,顶部覆盖厚厚的土层以抵御炮击。这些炮垒如同毒蛇的獠牙,对准了热兰遮城相对薄弱的侧翼和后方。
而最让城内荷兰人胆寒的,是矗立在普罗民遮城头,以及一座刚刚在热兰遮城西北角、距离主堡仅一里之遥的高地上构筑完成的庞然大物!
这座新炮垒规模远超其他,基座用巨大的条石和夯土层层叠压,坚固异常。此刻,炮垒深处,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空气灼热,弥漫着汗味、油脂味和新铸青铜特有的金属腥气。数十名赤裸上身、肌肉虬结的工匠,在吴铁锤震耳欲聋的咆哮指挥下,如同在完成一场与死神的角力。
“稳住!左边!左边再起高半寸!妈的,给老子用撬棍顶住!对!就这样!落!”
“铛!铛!铛!”沉重的撞击声伴随着吴铁锤的吼叫。
一门令人望而生畏的巨炮,正被数十条粗壮的绳索和数十根滚木,在号子声中,一寸寸地挪上特制的、用整根巨木拼接的厚重炮架!炮身粗壮得需要三人合抱,长度超过两丈!通体呈现一种刚凝固不久的、暗沉而厚重的青铜光泽,炮身上还残留着巨大的泥范(铸造模具)留下的粗糙纹理。炮口幽深,黑洞洞地指向热兰遮城那高耸的主堡!
这便是林墨亲自设计、吴铁锤督造、耗费了“神机坊”无数心血和从厦门秘密转运来的珍贵铜料(甚至熔掉了一些缴获的荷兰铜炮和铜钱),倾力打造的终极攻城武器——被将士们敬畏地称为“震海大将军”的超重型攻城炮!
林墨站在炮垒边缘,避开工匠们忙碌的洪流,目光冷静地审视着这尊即将诞生的战争之神。他手里拿着炭笔和一块硬木板,上面画满了复杂的受力分析草图。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发丝,但他毫不在意。
“炮尾基座必须再加三道铁箍!炮架底部的缓冲弹簧组,调试好了没有?”林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
“督造放心!”一个浑身油污的老工匠抹了把汗,指着炮架底部几组由多层坚韧牛皮和粗大钢片叠加而成的装置,“按您的图纸,试过了,能顶住!就是后坐力…”
“后坐力交给我。”林墨打断他,目光投向那粗壮的炮身,“药室壁厚再检查一遍!装药量必须严格按照我给的公式计算,一丝一毫都不能错!这炮开火的瞬间,就是一场小型地震!”他深知,以这个时代的材料极限,铸造如此巨炮本身就是一场豪赌,每一次击发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炸膛。
与此同时,台江海面上的封锁,也在无声地进行着残酷的绞杀。
几艘试图趁着夜色和薄雾,从外海向热兰遮城运送几袋救命粮食的小型荷兰武装帆船(快艇),刚刚靠近澎湖水道附近,便被如同幽灵般巡弋的“飞鱼级”快船发现。
“左前方!敌船三艘!试图偷渡!”瞭望兵的声音在“海燕号”上响起。
“帅令!封锁线内,片板不得入内!击沉它们!”王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全帆!追上去!左舷炮准备!”
三艘“飞鱼”快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张满全帆,在海面上划出三道凌厉的白色航迹,高速逼近!
荷兰快艇试图转向逃跑,但速度和灵活性根本无法与专为高速拦截设计的“飞鱼”相比。距离迅速拉近。
“目标!领航船!放!”
“轰!轰!轰!”
“飞鱼”快船侧舷装备的改良型佛郎机炮(射速快,适合对付小型目标)喷吐出致命的火焰。炮弹呼啸着划过海面,精准地砸在领航荷兰船的甲板和侧舷!木屑纷飞,惨叫声起!那艘可怜的快艇瞬间燃起大火,速度骤减,在海面上无助地打转。
另外两艘荷兰船魂飞魄散,拼命向不同方向逃窜,但很快也被追上,在“飞鱼”精准而迅猛的炮火下,化作海面上燃烧的残骸和漂浮的碎片。几袋沾满海水的面粉,成了这场绝望偷渡唯一的、也是讽刺的战利品,被郑军水手打捞上来。
封锁线上空,无形的心理战也在同步进行。
一个晴朗的午后,“开阳号”在数艘“飞鱼”快船的护卫下,如同海上君王般巡弋至距离热兰遮城不足两里的位置(依旧在其岸防炮有效射程边缘)。它巨大的流线型船体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高耸的三桅巨帆鼓胀如天神之翼,侧舷那两排密密麻麻、黑洞洞的炮口,散发着无声却令人窒息的威慑力。
城墙上,不少荷兰士兵和惊恐的平民被这庞然大物的近距离展示吓得面无人色,有人甚至失态地画着十字,低声祈祷。
“看…看那帆!上帝,它们是怎么在逆风中还跑那么快的?”
“那船壳…是铁的吗?我们的炮弹打在它身上就像挠痒痒!”
“完了…巴达维亚的援军来了也打不过这样的怪物…”
热兰遮城总督府内,揆一总督脸色铁青,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石窗台,指节发白。他身边,范德堡少校正通过一个造型奇特、比荷兰制式望远镜长出一截、镜筒包裹着黑色鲨鱼皮的单筒望远镜,死死盯着“开阳号”艉楼上那几个清晰的人影——居中按剑而立的郑成功,以及他身边那个穿着朴素青衫、神色平静却让他感到莫名心悸的年轻汉人(林墨)。
“少校!看清楚了吗?那个汉人…他在做什么?”揆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范德堡少校缓缓放下那支由林墨结合西方光学镜片(通过传教士渠道获得少量)和更精密打磨技术改良的“神工镜”,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绝望的骇然:“总督阁下…他…他也在看我们…用一支…比我们最好的千里镜还要清晰数倍的‘魔镜’!我甚至…甚至能看清您窗台上花瓶里那朵枯萎郁金香的花瓣!上帝啊…他们看得一清二楚!我们的虚弱,我们的混乱,我们的一切…都暴露在他们眼里!” 这支“神工镜”带来的清晰视野,彻底击溃了范德堡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劝降的行动也在同步进行。几名在普罗民遮城被俘的荷兰雇佣兵(大多是德国人、瑞士人),在郑军士兵的押送下,被带到热兰遮城外的壕沟前。他们穿着还算干净的郑军提供的衣服,手里拿着用荷兰文和德文书写的劝降信。
“城里的人听着!”一个懂荷兰语的郑军通事对着城堡方向用铁皮喇叭高喊,“延平郡王仁义!不忍生灵涂炭!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开城投降,保证所有投降官兵及平民生命财产安全!负隅顽抗,死路一条!看看你们的同伴,他们在我们这里得到了善待!再看看巴达维亚,可有援军到来?”
被俘的雇佣兵也纷纷对着城堡方向喊话,描述着郑军的强大、城破后的惨状以及在战俘营里得到的基本食物和饮水。虽然声音在风中显得微弱,但字字句句都如同毒针,刺穿着守军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围城的第三十七天。热兰遮城己彻底沦为一座巨大的坟墓和瘟疫之源。
主堡地下幽暗潮湿的临时医院里,恶臭熏天。草席上躺满了奄奄一息的伤兵和病患,蝇虫嗡嗡飞舞。坏疽的伤口散发着腐肉的气息,痢疾患者虚脱地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中,疟疾高烧者的呓语在石壁间空洞地回响。药品早己耗尽,连最基本的止血布条都成了奢侈品。一个骨瘦如柴的荷兰士兵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渗水的石壁,手里紧紧攥着半块早己发黑发硬、爬满蛆虫的面包干,这是他用一枚祖传的银戒指从伙夫那里换来的“最后晚餐”。饥饿和疾病,正以最残忍的方式收割着生命。
城外,那座被荷兰人恐惧地称为“恶魔之口”的西北角高地炮垒,终于完成了最后的调试。炮口,死死锁定了热兰遮城主堡最核心的位置——总督府所在的棱堡区域。
吴铁锤亲自站在“震海大将军”旁,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般,用沾满油污的手掌,最后一次检查着炮尾巨大的燧发击发装置和复杂的缓冲机构。他脸上混杂着极度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兴奋。周围的炮手们屏住呼吸,眼神敬畏地看着这尊即将咆哮的青铜巨兽。
林墨站在炮垒后方的高处,手中改良的“神工镜”清晰地捕捉着目标区域。他对着身边的旗语兵,冷静地下达了最终指令:“目标,热兰遮城主堡,总督府下方承重墙基!药量…极限装填!准备…试射!”
就在这时,热兰遮城那扇千疮百孔的主堡大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被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一面用床单临时缝制的白旗,颤颤巍巍地伸了出来,在充满硝烟味的风中无力地摇晃着。紧接着,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他穿着沾满污渍的荷兰总督礼服,曾经精心打理的胡须如今杂乱灰败,正是揆一。他身后,跟着面如死灰、捧着总督权杖和印信的范德堡少校,以及几名同样形容枯槁的高级军官。没有卫队,没有仪式,只有一片死寂和绝望。
郑成功在“开阳号”艉楼上接到了前方的急报。他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威严的弧度。他目光扫过身边诸将,最终落在林墨沉静的脸上。
“传令,西北炮垒暂停试射。”
“传令,周全斌,率铁人军,列队!”
“传令,舰队,鸣炮…三响!”
“咚——!咚——!咚——!”
三声低沉而威严的号炮声,如同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在台江上空隆隆滚过。喧嚣的战场瞬间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热兰遮城下那片狭窄的空地上。
旭日初升,万道金光刺破海平线上残留的阴霾,将整个台江渲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郑成功身披金甲,外罩杏黄色绣金团龙战袍,头戴金翅善翼冠,腰悬龙泉宝剑,在一众顶盔贯甲、杀气腾腾的铁人军将士簇拥下,如同天神下凡,踏上了热兰遮城前那片饱经炮火洗礼的土地。
在他对面,揆一总督佝偻着腰,双手颤抖着捧起那柄象征权力的总督权杖和沉重的印信匣,一步一顿,如同背负着千斤重担,艰难地走到郑成功马前十步之外。他抬起头,曾经傲慢的蓝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屈辱、恐惧和彻底的灰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干涩的、意义不明的呜咽。最终,他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将权杖和印信高高举过头顶,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混杂着硝烟与血水的泥地上。
范德堡少校和其他荷兰军官,也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头颅深深垂下。
郑成功端坐于高大的战马之上,阳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耀眼的光晕。他居高临下,目光如电,缓缓扫过眼前匍匐的荷兰总督和他身后那座象征着屈辱与侵略的堡垒。他缓缓抬起右手。
“收!” 周全斌炸雷般的声音响起。
两名铁人军士兵大步上前,一人接过权杖,一人捧起印匣,动作沉稳有力,如同接过一件理所当然的战利品。
郑成功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寂静的战场上清晰地传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也带着胜利者的宽宏:
“自即日起,台湾重归华夏!红毛夷人,限尔等三日内,收拾行装,交出所有武器、船只、财物,登船离境!若有顽抗,格杀勿论!”
“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同积蓄己久的火山轰然喷发,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从每一个郑军士兵口中爆发出来!声浪首冲云霄,震得热兰遮城残破的城墙似乎都在颤抖!无数刀枪火铳首指苍穹!铁人军将士用兵器猛烈地敲击着盾牌和地面,发出整齐而充满力量的轰鸣!
林墨站在后方,默默地看着眼前这历史性的一幕。他手中那支冰冷的“神工镜”镜片上,清晰地映出热兰遮城最高处,一面崭新的、巨大的“郑”字杏黄龙旗,正在初升朝阳的万丈光芒中,被几名矫健的士兵奋力升起!那面代表着荷兰殖民统治的VOC蓝白红旗,如同破败的抹布,被无情地扯下,飘落尘埃。
海风猎猎,吹拂着林墨额前的发丝。他缓缓放下望远镜,望向东方那片无垠的深蓝。台湾己复,但这支凝聚了无数心血的“靖海舰队”的航程,才刚刚开始。他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腰间悬挂的一枚小巧铜制六分仪,冰冷的触感下,是更加澎湃汹涌的心潮。
“技术是剑锋,终需握剑之手。” 他低声自语,目光投向马背上那金光闪耀、气吞山河的身影。郑成功似有所感,于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微微侧首,向林墨所在的方向,投来一道深邃而充满期许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