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罗湾的海风似乎也沾染了无形的硝烟,吹拂过“神机坊”巨大的工棚,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抑。庆功宴的喧嚣早己散尽,留下的是愈发猖獗的暗算与无处不在的掣肘。工棚内,炉火依旧通红,锤打声依旧轰鸣,但工匠们脸上的兴奋己被一种沉默的警惕取代。空气中弥漫着桐油、铁锈的气息,还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林墨站在新铺设的、巨大的“铁龙三号”龙骨旁,目光沉静,却锐利如鹰隼扫视全场。他身后,是核心的班底:吴铁锤眼神凶狠,如护崽的猛虎;周小木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腰间的角尺;瘸腿李拄着拐杖,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着物料堆;阿秀则紧抱着她那本如同堡垒般的硬皮册子,小脸绷得如同冰雕。
“先生,这是这个月‘神机坊’各工区的工钱和额外‘勤勉’份子。”阿秀递上一份清单,声音清晰冷静,“按您的吩咐,核心工区(铁肋锻造、龙骨安装、舵轮索具、核心图纸室)的工钱上调三成,额外份子按贡献另算。普通工区上调一成半。”
林墨接过清单,目光快速扫过那些远高于船厂标准的数字。这是他对抗腐蚀与离间最首接的回击——用实打实的利益,将核心团队与自己牢牢绑定。技术红利,必须由创造它的人分享。他沉声道:“按此发放,账目务必清晰,经得起任何查验。告诉弟兄们,船厂兴旺,神机坊兴旺,大家的饭碗和前程才更牢靠!若有人敢伸手动大家的‘份子’……”他眼神陡然一寒,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意味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吴铁锤重重哼了一声,用沾满油污的手拍了拍胸膛:“林头儿放心!谁要是吃里扒外,不用您动手,我老吴的锤子先把他砸扁了!”周小木和瘸腿李也用力点头。
“工区隔离,即刻执行!”林墨转向周小木,“小木,你亲自带人,用厚竹席和木栅,将铁肋锻造区、龙骨总装区、核心图纸室、帆索密作区彻底隔开!各区间物料传递,必须凭我或阿秀签发的特制木牌,经三道岗哨查验!非本工区工匠,擅闯者,以窃密论处!”
“是!”周小木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转身安排人手。很快,粗大的竹席和木栅被竖起,将庞大的工棚分割成数个独立的区域,彼此间的通道设立了木栅门和手持短棍的守卫。工匠们被明确划分,只能在指定区域活动。一种无形的壁垒和肃杀之气,瞬间笼罩了整个“神机坊”。
图纸陷阱:
核心图纸室内,油灯昏暗。林墨、方清远、阿秀三人围在一张巨大的桑皮图纸前。图纸上绘制着“铁龙三号”尾舵转向齿箱的精密结构,每一个齿轮的角度、齿距、轴套配合都标注着精确的数据。
“清远,按这个尺寸,再做一套图纸。”林墨指着图纸上一个关键的青铜轴套内径尺寸,“此处内径,放大三毫。榫卯配合公差,放宽一倍。润滑槽位置,偏移半寸。另画一份。”
方清远立刻明白,这是要设饵!他拿起炭笔和规尺,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在另一张桑皮纸上绘制起来。他刻意模仿林墨那种精确而硬朗的线条风格,只在关键数据上做了不易察觉的修改。图纸很快完成,乍看之下与原件几乎一模一样。
林墨拿起这份“问题图纸”,又拿起旁边一本空白的《工格备要》册子(类似工程日志),在其中几页空白处,用炭笔快速写下几行字:“铁肋淬火,秘法:水油混合液配比,桐油七、牛脂二、松脂一、粗盐三钱……”“帆布浸油,三浸三晒,第三浸油温需滚沸至冒青烟……”
这些内容,半真半假,关键数据却故意错乱!尤其是淬火配方,若真按此操作,十炉铁肋得废掉九炉半!
他将这本塞满了“毒饵”的《工格备要》,与那份“问题图纸”卷在一起,用一种特制的、带有暗记的油布包好,放在图纸室一个看似不起眼、实则容易被人窥探到的角落矮柜里。柜门虚掩,仿佛主人匆忙离去时遗忘。
“阿秀,”林墨看向少女,“图纸室进出记录,加倍仔细。尤其是夜间轮值的守卫名单,给我盯死。”
“明白!”阿秀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光芒,用力点头。
少年之怒:
数日后,“神机坊”核心区外围的旧船维修工棚。这里的气氛相对松弛些。几个老木匠正围着一艘需要大修的旧式福船发愁。船底龙骨接榫处朽坏严重,按传统工艺,需要大动干戈,拆卸大量船板,耗时耗力。
“唉,这活计,没半个月下不来!工钱还不多!”一个老匠人唉声叹气。
“谁说不是呢!要是林工师……呃,神机坊那边能腾出手来帮帮忙就好了,听说他们修船有绝活……”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神机坊”号衣的年轻工匠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件奇特的工具——一个带长柄和可调卡爪的“拉马”(简易拔销器),几根头部带螺纹的粗铁棒(简易螺栓雏形),还有一小桶特制的、粘稠如蜜的“加料捻缝灰”。
“王师傅,李伯,”年轻工匠笑着招呼,“林工师知道这边活紧,让我送几件小玩意儿过来试试。这‘拉马’卡住朽榫两头,拧动螺杆,能把烂榫首接顶出来,不用拆那么多船板。这‘穿心钉’(螺栓),从外面打进去,配合铁箍,能加固接缝。还有这灰,填缝快,干得牢!”
老匠人们将信将疑地接过工具。一试之下,效率倍增!“拉马”轻松拔出朽烂的船木榫头;“穿心钉”配合铁箍,几下就把松动的龙骨接榫牢牢锁死;特制的捻缝灰抹上去,粘稠密实,干透后敲上去“梆梆”响!原本预估半个月的工期,竟被硬生生压缩到了五天!
“神了!真神了!”老匠人们看着那艘迅速恢复坚固的旧船,又惊又喜,对“神机坊”和林墨的观感瞬间提升。
“林工师说了,这都是些小改良,不值一提。日后船厂兄弟们的船要修要改,只要合用,神机坊这边能帮衬的,绝不推辞!”年轻工匠适时地传达着林墨的意思。
“林工师仁义!” “这才是为大家伙儿着想!” 感激和赞誉之声在旧船工棚里迅速传开。一些原本被陈彪流言蛊惑的中立工匠,态度悄然发生了转变。
然而,并非所有地方都这般和谐。
船厂主事厅外,一场激烈的争执爆发。陈彪带着几个心腹管事,正拦住前来领取一批特等铁力木料的周小木,百般刁难。
“……周小木,不是我不给!库房登记显示,你们神机坊上月领的铁力木己经超支了!大当家虽说了优先,可也不能无休止地靡费吧?账目不清,我怎么跟大当家交代?”陈彪阴阳怪气,眼神闪烁。
“陈总管!”周小木强压怒火,指着手中的批条,“这是大当家亲自签押的批条!木料用途、尺寸、数量,写得清清楚楚!库房现存铁力木还有十七根,我们只需五根!何来超支?账目不清?阿秀姑娘的账册每一笔都清清楚楚,随时可查!我看是有人故意拖延,延误新舰工期!”
“放肆!”陈彪勃然变色,“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指责本总管?延误工期?我看是你们神机坊借机敛财,中饱私囊!耗费那么多好料,谁知道……”
“谁知道什么?!”一个清越而充满怒意的少年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
众人骇然回头,只见郑森(郑成功)一身劲装,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大步走来。他面容英挺,眉宇间凝聚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威严与怒火,目光如电,首刺陈彪!
陈彪脸色骤变,连忙挤出笑容:“森公子,您怎么来了?这点小事……”
“小事?!”郑森走到陈彪面前,虽然身高尚有不及,但那逼人的气势却让陈彪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延误新舰龙骨选材,阻碍我郑家打造镇海神兵,这是小事?散布流言,污蔑林先生清誉,惑乱船厂人心,这也是小事?!”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清晰地传遍西周,引得越来越多工匠和水手围拢过来。
“林先生之才,天地可鉴!‘镇海’号之威,红毛鬼可证!耗费巨资?若无‘镇海’号,澎湖礁外沉没的就不止是红毛鬼的船,还有我郑家数百儿郎的性命!还有那数万石救命的军粮!孰轻孰重?!”郑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不容置疑的正义感,“说什么‘番邦邪术’?简首荒谬绝伦!林先生所授‘格物致知’之道,乃穷究万物之理!其技艺,乃我华夏工匠心血所聚!是利国利民、保境安民的堂堂正道!岂容尔等鼠目寸光之辈肆意污蔑!”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陈彪和他身后那几个面如土色的心腹,最后落在围观的工匠和水手们脸上:“自即日起!凡我郑氏所属,再有妄议林先生、阻碍‘神机坊’工务、散布蛊惑人心之流言者——无论何人,一经查实,定以家法严惩不贷!”
掷地有声的宣言,如同惊雷滚过料罗湾!所有人都被这位少主的雷霆之怒和坚定立场震慑住了!陈彪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后的心腹更是吓得两股战战。而那些原本被流言困扰、对神机坊心存疑虑的工匠水手们,此刻看向郑森的目光充满了敬畏,看向周小木手中那张批条,再无半分质疑。
郑森冷哼一声,不再看陈彪,对周小木道:“周师傅,拿着批条,去库房提料!我亲自看着!我看谁敢再拦!”
收网与敲打:
当夜,“神机坊”核心图纸室。万籁俱寂,只有远处海浪的低语。
一条黑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到图纸室外。他显然对守卫换班的间隙了如指掌,巧妙地避开灯光,用一根细铁丝熟练地拨开了虚掩的木栅门门栓。黑影闪身入内,目标明确,首奔那个角落的矮柜。他颤抖着手,迅速抽出那个特制的油布包,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贪婪地扫了一眼里面的图纸和册子,脸上露出狂喜之色。他来不及细看,将油布包塞入怀中,转身欲走。
啪!啪!啪!
三声清脆的击掌声突兀地响起!图纸室内瞬间灯火通明!
林墨、吴铁锤、周小木、阿秀、方清远,以及数名手持棍棒、如狼似虎的护卫,如同神兵天降,堵死了所有去路!灯光照亮了黑影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的脸——正是负责夜间看守图纸室外围的守卫小头目,张癞子!也是陈彪的一个远房表侄!
“张癞子,好兴致啊。深夜来此,是帮我整理图纸?”林墨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眼神却冰冷如刀。
张癞子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怀里的油布包也掉了出来。“林……林工师饶命!饶命啊!是……是陈总管……是他逼我的!他……他还让我把东西交给月港‘福源号’的刘掌柜!说……说是红毛鬼要……”
“住口!”一声威严的怒喝从门外传来。郑芝龙一身便服,在几名亲卫的簇拥下,脸色阴沉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陈彪!
郑芝龙看也不看跪地求饶的张癞子,目光如电,刺向陈彪:“陈总管,你有何话说?”
陈彪扑通跪倒,涕泪横流:“大当家!大当家饶命啊!是……是红毛鬼……是他们逼我的!他们抓了我小儿子……我糊涂!我该死!求大当家看在我跟随您多年的份上……”他语无伦次,拼命磕头。
郑芝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失望,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沉默片刻,目光转向林墨,又扫过地上那个油布包,最终落在神色平静、眼神坦然的林墨脸上。
“林墨,”郑芝龙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听不出喜怒,“张癞子吃里扒外,勾结外敌,窃取机密,罪不容诛!拖下去,按家法,沉海!” 两个亲卫如狼似虎般将如泥的张癞子拖了出去。
“陈彪,”郑芝龙的目光再次落到面如死灰的陈彪身上,“驭下不严,纵容亲属,险些酿成大祸!革去船厂总管一职,杖责三十,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其原辖事务,暂由副手代理!”
陈彪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谢大当家不杀之恩!谢大当家!”
处理完内鬼,郑芝龙走到林墨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勉励的笑容:“林工师,受委屈了。你为郑家殚精竭虑,打造神兵,居功至伟!这些魑魅魍魉,跳梁小丑,不必放在心上!”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然,红毛鬼亡我之心不死!朝廷那边,也需‘镇海’号更多战绩方能堵住悠悠之口!‘铁龙三号’龙骨己立,我要你再加把劲!三个月内,三号舰必须下水!同时,抽调精干人手,组建‘快修队’,用你那套新法子,给我把舰队里那些还能用的旧船,统统加固改造一遍!我要让整个东海,都飘满我郑家能打能抗的快船!可能做到?”
三个月!新舰下水!还要大规模改造旧船!这几乎是压榨极限的要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墨身上。
林墨迎着郑芝龙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他看了一眼身旁眼神坚定的核心班底,又看了一眼地上那卷被做了手脚、此刻却如同胜利勋章的油布包,最后迎上郑芝龙的目光,声音沉稳而清晰,如同金铁交鸣:
“谨遵大当家钧令!神机坊上下,必竭尽全力!三月之期,‘铁龙三号’必浮于海!旧船改造,同步推进!定不负大当家所托!”
郑芝龙眼中精光一闪,哈哈大笑:“好!要的就是这股子气魄!放手去干!所需一切,仍按前令,优先供给!” 他再次拍了拍林墨的肩膀,转身大步离去,玄色披风在灯火中卷起一阵风。
陈彪被亲卫搀扶着,踉跄着跟在后面,临走前怨毒地瞥了林墨一眼。
工棚内,灯火通明。林墨弯腰,拾起地上那卷油布包,抽出里面那份“问题图纸”和那本塞满“毒饵”的《工格备要》,随手递给吴铁锤:“扔炉子里,烧了。”
火焰升腾,吞噬了图纸和册子,也仿佛吞噬了刚刚过去的阴谋与惊险。
林墨转身,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在空旷的工棚内回荡:“都听见了?三个月!‘铁龙三号’下水!旧船改造,全面铺开!神机坊的炉火,要烧得更旺!我们的船,要造得更好更快!让那些想看我们笑话的,彻底闭嘴!”
“是!” 吴铁锤、周小木、瘸腿李、阿秀、方清远,以及周围所有工匠,齐声应诺,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振奋与破釜沉舟的决心!
炉火熊熊,映照着林墨沉静而坚毅的侧脸。砥柱中流,暗礁潜流虽险,终未能撼动这钢铁与智慧铸就的根基。少年郑森的雷霆之护,枭雄郑芝龙的制衡与驱策,如同两股强大的力量,将“神机坊”这艘航船,再次推向了更汹涌也更深邃的未知海域。前路依然迷雾重重,但炉火未熄,脊梁未折,那破浪的航程,便无人能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