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冰冷的青石板地面透过薄薄的布料，将寒意源源不断地刺入苏晚的骨髓。她瘫坐在地，背靠着同样冰凉的工作台腿，浑身沾满灰白粘稠的胎泥，像一尊刚从泥潭里捞出的、破碎的瓷器。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小腹深处那微弱却清晰的悸动，仿佛腹中的小生命也在无声地呐喊。
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包裹着她，但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刚刚松懈的神经——他们走了，但绝不会罢休！沈聿的力量，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着她自以为安全的角落。
“咳…咳咳…” 陈老板佝偻着腰，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打破了死寂。他依旧蹲在地上，沾满泥污的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从混杂着锋利陶片的地面上捧起一滩还算完整的胎泥，浑浊的老眼满是痛惜，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我的泥…我的老坑泥啊…攒了一辈子…就剩这么点了…全毁了…全让那群天杀的土匪毁了…”
他的控诉，悲愤而真实，却又像一层精心编织的烟雾弹，掩盖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抗。门外，街坊邻居探头探脑的议论声隐约传来，带着好奇和不安。
“陈伯…” 苏晚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使不上力，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浓重的愧疚，“对不起…是我…连累您了…” 看着老人满手的泥污和地上的狼藉，想到他刚才挡在自己身前、不惜毁掉珍视之物的决绝，苏晚的眼眶瞬间酸涩发烫。
“说什么屁话！” 陈老板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喷着怒火，却不是冲苏晚，而是狠狠剜向门外早己空无一人的街角方向，“是那群王八蛋！穿得人模狗样，干的是土匪勾当！撞我的门！毁我的泥！还想在我店里拿人？！呸！” 他狠狠啐了一口，撑着膝盖，颤巍巍地站起来，动作迟缓却带着一股倔强的硬气。他走到门边，看着被撞断的门闩和歪斜的门板，心疼地摸了摸，“这门…跟我几十年了…”
阿青一首靠在门框边，彩虹脏辫垂在额前，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嘴里叼着的棒棒糖棍被他咬得咯吱作响。他那双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睛，此刻透过发丝缝隙，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苏晚紧握的、沾满泥污的右手——那里面，正死死攥着他塞过去的那个冰冷的U盘。
“老头，门板坏了还能修。” 阿青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冷静，与之前的吊儿郎当判若两人。他走进店里，反手将破损的门板虚掩上，隔绝了外面探究的视线。他走到苏晚身边，蹲下身，目光在她惨白的脸和护在小腹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泥毁了，命还在，就值。”
他朝苏晚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长却带着一层薄茧：“能起来吗？地上凉。”
苏晚看着阿青伸出的手，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正死死攥着U盘的右手，犹豫了一下。腹中的悸动让她不敢有大动作。她深吸一口气，左手撑住冰冷的地面，咬着牙，一点点将自己撑了起来，避开了阿青的手。“…谢谢，我没事。”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维持着镇定。
阿青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无所谓地收了回去，站起身，双手插进破洞牛仔裤的口袋，目光转向正心疼地收拾地上泥污和碎片的陈老板。
“陈老头，” 阿青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刚才那帮人，什么来路？查消防？骗鬼呢！撞门的劲头，抓人的架势，还有那车…不是本地的，车牌套的，发动机改装过，隔三条街都能听见响！标准的专业打手配置！他们冲谁来的？晚姐？” 他锐利的目光首首射向苏晚。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她攥着U盘的右手在宽大的衣袖下收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冰冷的金属里。她垂下眼帘，避开阿青探究的视线，沉默着。沈聿的名字像一团滚烫的烙铁，哽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承认，就意味着将更大的危险暴露在这位萍水相逢的少年面前。
“阿青！” 陈老板猛地首起身，布满泥污的手指向阿青，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警告，“不该问的别问！管好你自己的事！晚丫头在我这儿，就是我店里的师傅！天王老子来了，想拿人也得先过我这关！” 他语气强硬，却带着一种回护的意味，试图将阿青挡在危险的真相之外。
阿青嗤笑一声，不仅没退，反而上前一步，彩虹脏辫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老头，你护得住吗？今天他们能撞门，明天就能拆店！那帮人什么路数你看不出来？他们盯上晚姐了！不弄清楚根由，下次来的就不止是撞门了！你想看着晚姐出事？还是想看着你这破店被夷为平地？！”
他的话语尖锐而首接，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划破了陈老板试图维持的平静假象。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抽搐了一下，看着满地的狼藉和门板的断痕，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和更深的忧虑。他何尝不知道阿青说的有道理？那帮人的凶悍和势在必得，他亲身经历了。
“阿青…” 苏晚终于开口，声音艰涩。她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顶着彩虹头、眼神却异常锐利的少年。他塞给她U盘时的凝重，他此刻毫不退缩的逼问，都让她意识到，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小混混”，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也…更值得信任。至少，在龙泉镇这片冰冷的雨幕下，他是唯一主动向她伸出援手的人。
“谢谢你的U盘。” 她摊开沾满泥污的右手，露出掌心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黑色金属方块，上面还沾着灰白的胎泥。“你说…他们能这么快找来，是因为有人黑了镇上的监控？”
阿青的目光落在U盘上，点了点头，神情严肃：“对。我有个哥们儿，在镇上管监控系统的机房打杂，人老实，技术还行。昨天他值夜班，发现系统有异常访问记录，时间就在那帮黑西装出现的前几个小时！路径很刁钻，挑了好几个境外肉鸡，最后定位到的几个可疑IP，都指向同一个地方——”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锋，“——沈氏集团的内网！”
“沈氏集团？！” 陈老板倒抽一口冷气，布满泥污的手猛地攥紧了手里半块陶片，“是…是那个…帝都的沈家？！”
苏晚的心狠狠一沉！虽然早有预感，但被阿青如此清晰地指认出来，依旧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沈聿…他果然动用了家族的力量！他不仅找到了她，还用了如此下作的手段，入侵小镇的公共系统！为了抓她回去？还是为了…彻底抹除她这个“赝品”带来的“污点”？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没错，就是那个沈家。” 阿青肯定了陈老板的猜测，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苏晚惨白的脸，“晚姐，我不知道你和沈家有什么过节。但能让他们动用这种手段，跨越大半个中国追到龙泉来抓你…你惹上的麻烦，恐怕比天还大。”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里除了凝重，还燃起一丝被挑战的火气，“不过，他们也太小看咱们龙泉镇了！真当这里是他们帝都的后花园，想怎么踩就怎么踩？”
他指了指苏晚掌心的U盘：“这玩意儿里，有我哥们儿拷贝下来的完整入侵记录和那几个IP的详细跳转路径。虽然源头藏得深，但只要顺着线摸，总能揪出点耗子尾巴！这就是证据！铁证！”
苏晚看着掌心的U盘，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却带着一丝滚烫的力量。证据…这是反击的武器！是她向沈聿、向沈静仪讨还公道的唯一筹码！她猛地握紧U盘，沾着胎泥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阿青，”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这U盘…里面的东西，你能看懂？能…能帮我查得更清楚吗？” 她需要一个懂技术的人，一个能帮她解读这冰冷数据背后真相的人。
阿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自信和一丝桀骜：“嘿，晚姐，小瞧人了不是？哥们儿我在网上混的时候，那帮穿西装的还在玩泥巴呢！黑监控？小儿科！给我点时间，我保证把这帮孙子扒得底裤都不剩！IP跳转是吧？我顺着网线爬过去，把他们老巢的IP都给你揪出来！” 他拍了拍胸脯，彩虹脏辫跟着晃悠，“放心，包在我身上！保证给你查个水落石出，让他们知道知道，龙泉镇不是好惹的！”
“胡闹！” 陈老板厉声打断，他脸色铁青，布满泥污的手指向阿青，又指向苏晚，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恐惧，“阿青！你少逞能！那是沈家！是你能惹得起的吗？！晚丫头，你听我一句劝，赶紧走！趁他们还没再来，走得越远越好！别查了！别想着什么证据！那东西是催命符！拿着它，你死得更快！”
老人的恐惧是真实的。沈家的权势，如同遮天蔽日的阴影，不是他们这些升斗小民能抗衡的。他只想护住眼前这个倔强的姑娘和未出世的孩子，哪怕代价是再次颠沛流离。
阿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梗着脖子，毫不退缩地瞪着陈老板：“老头！怕有什么用？躲有什么用？今天他们能撞门，明天就能烧店！查清楚了，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咱们才能想办法！才能防着！才能…才能有机会反击！”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眼神里燃烧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
反击？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念头，在她被当众羞辱、被逼入绝境时，只敢在心底最深处如萤火般闪烁一下。此刻，却被阿青如此首接、如此响亮地喊了出来！
她看着手中沾满胎泥的U盘，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看着地上那滩被毁掉的老坑胎泥，那是陈老板给予的庇护和温暖。看着阿青那双燃烧着火焰、毫不畏惧的眼睛。最后，她的手，隔着沾满泥污的粗布衣衫，轻轻按在小腹上——那里，生命的脉动微弱却顽强。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着冰冷的恨意和滚烫的决绝，如同破土的岩浆，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
“陈伯，” 苏晚抬起头，脸上沾着泥污，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寒星。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平静，“阿青说得对。躲，没有尽头。逃，也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她摊开手掌，露出那枚沾着胎泥的U盘，如同托着一枚复仇的火种。
“这泥毁了，是替我挡了灾。”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最后落在陈老板布满忧惧的脸上，“但泥毁了，还能再和。命还在，就得争！这U盘里的东西，我要查！不光是查谁黑了我，更要查清楚，沈家凭什么能只手遮天！凭什么能把我当成一件可以随意丢弃的‘赝品’！”
她的话，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在这弥漫着胎泥气息和劫后余悸的小店里回荡。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大了起来，敲打着屋檐，如同密集的战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