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下那嗡嗡的动静,像有个看不见的磨盘在骨头缝里碾,声音又闷又粘,听得人牙根发酸。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被震得跳了两下,彻底灭了。屋里比冰窖还冷。
阿雅瘫在灶膛边的灰堆里,刚才的惊吓还没缓过神,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眼睛瞪得老大,死盯着矮桌上那个装黑渣子的破纸包,好像那东西随时会爬出来咬人。冷锋那句“这地方不能待了”还在她耳朵里嗡嗡响,比地下的声音还吓人。
冷锋没再废话。他像块石头一样杵在门边,枪口纹丝不动地指着门外灰白的盐碱地。风卷着冰碴子刮过铁皮豁口,呜咽声跟地下的嗡鸣搅在一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林薇站在窗边。那片被她按过的紫苏叶子,叶脉在她指头肚下还留着点印子。她没看阿雅,也没看冷锋,就盯着那株蔫巴的紫苏。根部的湿土颜色深了些,那点倔强的绿叶子在冷风里微微抖着。
“蜂鸟。”林薇的声音不高,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墙角那团黑影动了动。蜂鸟费劲地抬起头,高烧烧得他眼神涣散,脸上糊着汗和灰,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在。”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皮。
“还能动?”
蜂鸟那只完好的右手撑着地,试了两次才把自己上半身拖起来一点,靠在冰冷的墙上,喘得像破风箱。“…能。”他咬着牙挤出个字,左臂断口处裹着的破布己经被血和脓浸透了,颜色黑黄。
“去洞口。”林薇说,眼睛还看着紫苏。
蜂鸟没问哪个洞口,也没力气问。他用右手拖着身子,一点一点往门口挪。地上拖出一条汗和灰混成的印子,每挪一下,断臂的剧痛就让他眼前发黑,牙关咬得咯咯响,愣是没哼出声。
阿雅看着蜂鸟像条快死的虫子一样往门口爬,又看看林薇冰冷的侧脸,最后目光落在矮桌那个恐怖的纸包上,突然打了个激灵,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个纸包!她像攥着烧红的炭,手抖得不成样子,眼神却死死盯着林薇:“林薇姐!那油!那油能对付那黑东西!你…你还有没有?再弄点!抹刀上!抹箭上!”
林薇终于转过脸,看了阿雅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像看一块石头。她没理阿雅手里那个要命的纸包,走到角落那个装紫苏籽油的小石臼边。石臼里壁凹坑里,还粘着薄薄一层深紫色的油膏,像干涸的血痂。味儿冲得呛鼻子。
她拿起那把厚背猎刀。刀身短,刃口有磨损,但够沉够厚实。她用刀尖,极其小心地刮着石臼壁上那点油膏。油膏粘稠,刮下来像深紫色的泥,粘在刀尖上。
刮了薄薄一层,刀尖裹上了一层暗紫色的油膜。林薇把刀递给刚挪到门边的蜂鸟。“拿着。”
蜂鸟喘着粗气,右手抖得厉害,试了两次才抓住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点。他低头看着刀尖上那点深紫色的油膏,又抬眼看看林薇。
“洞口,”林薇重复了一遍,“守着,有东西爬出来用刀尖戳。”她顿了顿,“别让黑水沾身。”
蜂鸟喉咙里咕哝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疼的。他用右手拄着刀,当拐棍一样撑着自己,拖着身子,一步一步挪出了门。冷风卷着冰粒子打在他滚烫的脸上,反而让他混沌的脑子清明了些。
他靠着加油站冰凉的金属外墙,大口喘气,右手死死攥着裹了紫苏油的刀柄,断臂的剧痛像潮水一样拍打着他的意识边缘。洞口…冷锋刚才指过,就在东南角那片被冰雹砸烂的盐碱壳地下面。
屋里,林薇没再看门口。她走到矮桌边,阿雅还攥着那个纸包,眼神又怕又急。“林薇姐!油!再弄点啊!他一个人…他…”
林薇没看她,首接伸手拿过那个纸包。阿雅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林薇打开纸包,里面是些湿漉漉的黑泥,混着刮下来的深黑色渣子,散发着浓烈的铁锈和腐肉味,还有那股硫磺被浇灭的焦糊气。她用木签子尖,挑起米粒大的一点黑渣子。
然后,她走到窗台边,在那株紫苏舒展的叶片上,用指甲极其小心地掐破一点点叶尖。一股极其微弱的、清凉的辛香气息散出来。她把那点叶尖渗出的汁液,抹在了木签子尖挑着的黑渣子上。
滋…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响动!像冷水滴进热油锅。木签子尖上那点黑渣子,接触紫苏汁液的地方,猛地冒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淡得发白的烟气!同时,那点黑渣子像被烫到的活物一样,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颜色瞬间变得灰败,失去了那种诡异的深黑色光泽!
阿雅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嘴。
林薇眼神一凝,飞快地把木签子尖凑到鼻子下闻了闻。铁锈和腐臭味淡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纯粹的、类似矿石烧焦的焦糊味。
“活的。”林薇低声吐出两个字,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她把沾着灰败渣子的木签扔在地上,用脚碾进灰里。
阿雅浑身发冷,牙齿又开始咯咯打颤。“那…那油…”
“油不够。”林薇打断她,走到那几株蔫巴的紫苏前。植株顶端,之前被摘过籽的干枯穗头稀稀拉拉挂着几粒深褐色、比芝麻还小的紫苏籽。她伸出手指,极其耐心地、一粒一粒地将这些残留的籽抠下来。动作很轻,生怕碰坏了旁边蔫黄的叶子。抠了半天,掌心只积了薄薄一层,也就二十几粒。
她走回矮桌,把这点可怜的紫苏籽倒进那个粗糙的石臼里。拿起石杵。
这一次,她没有用力砸,而是把石杵的尖端紧紧压在石臼底那点残留的深紫色油膏上,开始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旋转、研磨。
沙…沙沙沙…
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石杵的尖端在石臼壁和残留油膏上反复摩擦、碾压。汗水很快从林薇额角渗出来,顺着她沾着污迹的脸颊滑落。虎口的伤口在持续用力下又开始渗血,染红了石杵粗糙的木柄。
阿雅看着林薇沉默而专注的侧影,那一下下缓慢到近乎凝固的研磨动作,像是在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角力。她心里的恐惧被一种更深的寒意取代。她哆嗦着挪到灶膛边,抓起一把灰烬里的冷灰,胡乱抹在脸上,试图让自己冷静点,然后也抓起一把枯草根,塞进灶膛,用嘴拼命吹气,想把火重新点起来。火星在灰烬里明明灭灭。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研磨声、阿雅徒劳的吹气声和地下越来越清晰的嗡鸣中缓慢爬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林薇的动作终于停了。
石臼底部最深的凹坑里,极其艰难地,沁出了一小滩新的、深得发黑的紫色粘稠油膏。比上次更少,更稠,像凝固的毒血,散发出的辛香气却更加刺鼻、更加霸道,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凉意。
林薇用小木片的尖角,像刮金粉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这点新榨出的紫苏油膏刮下来,粘在木片尖端。油膏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暗的紫光。
就在这时——
砰!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地底闷雷的巨响,猛地从东南方向传来!整个加油站的地面剧烈地一跳!屋顶豁口的铁皮碎片哗啦啦掉下来几块!窗台上那个翻倒的雨水罐“哐当”一声彻底摔碎在地上!浑浊的水和玻璃碴子西溅!
阿雅尖叫一声,被震得扑倒在地!
林薇反应极快,一把抄起石臼和粘着油膏的木片,身体靠住墙壁才没摔倒。她眼神锐利如刀,瞬间刺向门口。
门外,传来蜂鸟嘶哑、痛苦却带着一股狠劲的吼叫,还有金属撞击硬物的刺耳刮擦声!
“操——!给老子滚回去!”
紧接着,是冷锋压抑到极点的低吼,穿透了风墙:“蜂鸟!退!”
地下深处,那沉重的嗡鸣声骤然拔高,变成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像巨大的生锈齿轮在强行转动,碾碎一切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