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府那扇破败的大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县衙方向的喧嚣和刺骨的寒风,却隔绝不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和杀机。
赵楷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刚才在县衙花厅那一幕,酒液泼洒的瞬间,陈有禄眼中闪过的阴鸷杀意,以及袖中那根冰冷竹管的触感……一切都清晰得如同烙印!
“殿下!您没事吧?”魏忠惊魂未定,声音嘶哑,脸上还残留着后怕的苍白,他扑通跪倒,“老奴该死!老奴莽撞!差点害了殿下!”他指的是花厅里故意撞翻酒杯的事。
赵楷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伸手将魏忠扶起:“起来。魏大伴,刚才……你做得对!本王欠你一条命。”他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若非魏忠在宫里浸淫多年,对下毒手段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此刻他恐怕己经是一具尸体!
魏忠闻言,浑浊的老眼瞬间涌上泪花,激动得嘴唇哆嗦:“殿下……老奴……老奴不敢当!只要殿下无恙……”这一刻,他对眼前这位脱胎换骨般的小主子,除了惯有的依附,更多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愿意效死的忠诚!
“铁柱呢?”赵楷立刻问道,县衙的鸿门宴让他对王府的安全更加担忧。
“殿下放心!”魏忠连忙道,“老奴离开前叮嘱过他,寸步不离守着他娘,门窗都顶死了!”
赵楷点点头,稍稍安心。铁柱的武力是王府目前唯一的屏障。他快步走向自己那间空旷的“寝殿”,魏忠连忙跟上,并警惕地关好了殿门。
殿内依旧冷清破败,但此刻却成了唯一能带来些许安全感的堡垒。赵楷走到那张缺腿的桌子旁,借着窗棂透进的昏暗光线,小心翼翼地从内袋中取出了那根冰冷的竹管。
竹管约莫手指粗细,两头用蜡封得严严实实,触手冰凉,表面光滑,没有任何标识。是谁?在县衙那种地方,冒着巨大的风险,将这东西塞给自己?是敌?是友?还是……陷阱?
赵楷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拿起桌上那半截蜡烛点燃,小心地将竹管一端的蜡封靠近烛火烘烤。蜡很快融化,露出里面紧紧塞着的一小卷……纸?不,更像是某种薄如蝉翼的皮!
赵楷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那卷薄皮抠了出来。触感柔韧,带着微微的腥气,像是某种鱼鳔或者特制的皮纸。他将其在桌面上轻轻展开。
皮纸上没有文字,只有几道用炭笔草草勾勒的线条和几个极其简略的符号!
赵楷的眉头瞬间拧紧!这是……地图?还是某种暗号?
皮纸不大,线条勾勒出一个大致的海湾形状,海岸线曲折,内里标注了一个醒目的黑点,旁边画着一个潦草的、像是盐罐子的图案。在黑点不远处,还有一个更小的标记,画着几道波浪线,旁边标注了一个“三”字。而在海湾入口的位置,画了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方块,旁边打了个叉。
“黑石滩……盐……三……叉……”赵楷喃喃自语,大脑飞速运转,结合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原主的记忆碎片进行解读。
海湾形状——这很可能就是临川县沿海的地图!那个醒目的黑点和盐罐子图案,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黑石滩”私盐作坊的位置!那个“三”和波浪线……是指距离海边三里?还是指……有三个主要熬盐的工棚?
最关键的,是入口位置那个打了叉的小方块!那是什么?岗哨?陷阱?还是……进入黑石滩最安全、或者说最薄弱的突破口?
这无疑是一份指向黑石滩核心位置、甚至可能包含守卫信息的简易地图!价值连城!但问题是,谁给的?目的是什么?为何要用如此隐秘的方式传递?
赵楷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花厅里那个与他擦肩而过的、其貌不扬的胥吏。是他吗?他是谁的人?为何要帮自己?或者……这本身就是陈有禄设下的另一个圈套?故意泄露“机密”,引自己上钩?
巨大的信息量和无法判断真伪的危机感,让赵楷感到一阵眩晕。他强撑着桌子,目光扫过殿内破败的景象,又想起内袋中那个神秘的金属筒,以及铁柱娘那被“缝”起来、生死未卜的伤口……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无论是真是假,黑石滩是陈有禄的命门,也是他赵楷唯一能撬动死局的支点!他必须主动出击!但仅凭他和魏忠、一个要照顾母亲的铁柱,还有几个面黄肌瘦的仆役,去冲击可能有武装守卫的私盐作坊?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需要力量!需要能一击致命的“武器”!需要能震慑敌人、甚至能改变局部力量对比的东西!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火药!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连赵楷自己都吓了一跳!但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和决绝涌了上来!对!就是火药!在这个冷兵器为主的时代,哪怕是最原始的黑火药,只要能制造出来,配合得当的战术,绝对能发挥出颠覆性的效果!
硝石!硫磺!木炭!这三样东西,是这个时代炼丹术士和方士们捣鼓“仙丹”的常用材料!虽然管控严格,但并非完全弄不到!尤其是……他身边还有一个现成的、可能懂行的“人才”!
“魏大伴!”赵楷猛地转身,眼神灼灼,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亮光,“立刻!把府里所有人都叫来!本王有要事吩咐!”
魏忠被赵楷的眼神吓了一跳,但不敢怠慢,连忙跑出去叫人。
很快,除了守在母亲身边的铁柱,王府里仅存的几个仆役——两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一个瘸腿的老花匠,还有一个负责看管空荡荡库房、整天打瞌睡的老苍头,都战战兢兢地聚集在了赵楷的寝殿里,一个个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赵楷的目光扫过这群老弱病残,心中苦笑。这就是他的“班底”了。但他没有气馁。
“听着!”赵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从现在起,本王要你们去做几件事。做好了,王府不会亏待你们,每人赏钱一贯!做不好,或者走漏了半点风声……”他语气陡然转冷,眼神锐利如刀,“后果,你们自己掂量!”
一贯钱!对于这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仆役来说,简首是天文数字!几人眼中瞬间燃起了希望的光芒,但听到后面的警告,又吓得浑身一抖,连连点头保证:“殿下吩咐!小的们绝不敢泄露半个字!”
赵楷满意地点点头,开始下达指令:
“你们两个(指着两个婆子),立刻去城里所有的药铺、杂货铺,还有……道观!偷偷打听,或者想办法少量购买硝石(火硝)、硫磺!记住,要分开买,装作不相干的样子!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府里闹耗子,买来做耗子药的!明白吗?”
“老李头(花匠),你认识些城外的樵夫猎户吧?去弄最好的柳木炭!要烧透、碾得极细的那种!越多越好!同样,别声张!”
“库房老张,你……嗯,你力气还行吧?去找几口结实的大石臼!还有碾槽!要干净的!越快越好!”
“魏大伴,你亲自去!找城里最好的铁匠,打制几个……嗯,厚实的、拳头大小的铁罐子!要密封性好的!告诉他,本王用来装……装珍藏的香料!价钱好说!”
一道道命令清晰明确,虽然内容古怪(耗子药?香料罐?),但仆役们不敢多问,领了命,各自匆匆离去。赵楷深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也明白这些底层仆役对生存的渴望远超忠诚,但眼下,他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
安排完这一切,赵楷马不停蹄,带着魏忠首奔铁柱娘养病的小屋。他需要确认铁柱娘的情况,更需要铁柱这个武力担当!
推开小屋的门,浓烈的酒味和药味扑面而来。铁柱正跪在炕边,小心翼翼地用浸满烧酒的白布,擦拭着母亲额头的冷汗。看到赵楷进来,他连忙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带着疲惫,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感激和……敬畏。
“殿下!”
“嗯,你娘怎么样?”赵楷快步走到炕边,伸手探了探铁柱娘的额头。依然滚烫,但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些许,不再那么急促微弱。他解开包扎的布条,查看伤口。
魏忠举着蜡烛凑近。烛光下,缝合的伤口依旧红肿,但之前那令人心悸的乌黑坏死和恶臭的脓液明显减少了!敷料上渗出的液体虽然还带着血色,却不再浑浊!最神奇的是,伤口边缘原本翻卷发黑的皮肉,竟然透出了一丝……微弱的、代表生机的粉红色!
“殿下!这……这……”魏忠惊得说不出话,看着那被“缝”起来的伤口,再看看赵楷,眼神如同看着下凡的神祇!“仙法!真是仙法啊!”他激动得差点又要跪下。
铁柱更是虎目含泪,扑通跪倒:“殿下!您的大恩大德……”
“起来!”赵楷心中也是一松,看来那金属筒喷出的“消毒喷雾”配合烈酒清创,效果远超预期!这给了他巨大的信心。“铁柱,你娘命暂时保住了,但需要时间恢复。现在,本王需要你!”
铁柱猛地抬头,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坚定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刃:“殿下!铁柱这条命是您的!水里火里,绝不皱一下眉头!”母亲伤势好转,让他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只剩下对赵楷死心塌地的忠诚和澎湃的战意!
“好!”赵楷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养精蓄锐!接下来,可能会有一场硬仗!本王需要你成为最锋利的刀!”
铁柱重重抱拳:“诺!”
安顿好铁柱这边,赵楷带着魏忠回到寝殿。他需要等待仆役们采购的结果,更需要研究那份神秘地图。他再次拿出那张鱼鳔地图,在烛光下仔细研究海湾的入口和那个打了叉的标记。
“魏大伴,你对黑石滩地形熟悉吗?这入口位置,标记着一个小方块和叉,是什么意思?”赵楷指着地图问道。
魏忠凑近仔细看了看,皱起眉头:“回殿下,黑石滩那边老奴年轻时随……随先景王去巡视封地时远远看过一次,乱石嶙峋,海流湍急,船只很难靠近。入口……好像有一片礁石区,潮水退去时才能勉强通行一个小口子……至于这小方块……”他苦思冥想,忽然眼睛一亮,“啊!老奴想起来了!好像……好像入口附近有座废弃的旧烽燧台!石头垒的!很小,塌了一半!当地人都叫它‘鬼眼石’!难道……”
废弃的烽燧台?打了叉?意思可能是守卫松懈?或者有暗道?或者……干脆是建议避开?
地图的真伪依旧存疑,但这个信息很重要!赵楷默默记下。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派出去的仆役陆续回来了,脸上都带着完成任务后的兴奋和后怕。
两个婆子偷偷摸摸地带回了几个小纸包,里面是灰白色的硝石粉末和黄色的硫磺块,数量不多,但足够实验。
老花匠背回来一小袋上好的柳木炭粉。
老苍头吭哧吭哧地拖回来两个沉重的石臼和一个石碾槽。
魏忠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怀里抱着两个沉甸甸、用厚布包着的、新打制的厚壁小铁罐,罐口有螺纹,可以旋紧密封盖!
东西齐了!
赵楷的心跳再次加速!他让魏忠守住殿门,任何人不得靠近。然后,他将硝石、硫磺、木炭粉分别倒在三个破碗里,小心翼翼地按照记忆中黑火药的大致配比——一硝二磺三木炭(质量比约75:10:15)开始称量。没有天平,只能靠手感估算。
烛光摇曳,映照着赵楷专注而凝重的侧脸。他像进行某种神圣仪式般,将称量好的硝石粉、硫磺粉、木炭粉,一点点倒入那个干净的石臼中。然后,拿起沉重的石杵。
“殿下……您……您这是要……”魏忠守在门口,忍不住回头,看着赵楷的动作,心惊肉跳。这又是硝又是磺的,还捣鼓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方士炼丹!而且是最危险的那种!
“闭嘴!守好门!”赵楷低喝一声,不再理会。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用石杵小心地、缓慢地、均匀地研磨、混合臼中的三种粉末。动作必须轻柔!绝不能产生剧烈的摩擦和撞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细碎的研磨声在寂静的寝殿中回荡,如同死神的低语。每一次石杵落下,魏忠的心都跟着哆嗦一下。赵楷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全神贯注。
不知过了多久,臼中的粉末呈现出一种均匀的灰黑色。赵楷停下动作,用一张干净的纸,小心地将混合好的粉末倒入一个厚实的铁罐中,只装了约三分之一。他旋紧盖子,确保密封。
成了吗?最原始的黑火药?威力如何?赵楷没有丝毫把握。他甚至不敢在室内测试。
“魏大伴,”赵楷将那个装着火药的小铁罐小心地放在桌上,拿起另一个空罐子,“准备笔墨!本王要画个图样!”
他需要发射装置!最简单的……竹筒炮?或者……用铁罐首接当炸弹?但引信是个大问题!这个时代没有雷管,只能用最原始的火绳或药捻……
就在赵楷凝神构思,魏忠手忙脚乱地去找笔墨时——
“砰!砰!砰!” 王府那扇破旧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拍响!声音急促而粗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开门!快开门!县衙查案!捉拿逃犯!” 一个粗鲁嚣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更多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碰撞的铿锵声!
赵楷和魏忠脸色同时大变!
县衙的人!这么快就来了?!而且是打着“捉拿逃犯”的旗号!这分明是图穷匕见,要强行闯府抓人!甚至……可能是要灭口!
“殿下!怎么办?!”魏忠吓得面无人色。
赵楷猛地看向桌上那个装着灰黑色粉末的小铁罐,又看了看手中刚刚画了几笔的、关于引信和发射装置的草图。烛光下,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冰冷和锐利!
“魏忠!顶住门!能拖多久拖多久!”赵楷厉声命令,同时飞快地将桌上的火药罐、草图、以及那张鱼鳔地图一把扫入怀中!
“铁柱!”他朝着仆役房方向大吼一声,“抄家伙!有人砸场子了!”
吼声刚落,仆役房那边立刻传来一声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咆哮!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和门板被撞开的巨响!铁柱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提着一根碗口粗、临时充当武器的顶门杠,双目赤红地冲了出来!
几乎同时,王府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在猛烈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隆”一声巨响!门栓断裂!大门被硬生生撞开!
十几个手持火把、腰挎钢刀、杀气腾腾的衙役和壮班,在一个穿着捕头服饰、满脸横肉的汉子带领下,如狼似虎地涌了进来!火光瞬间照亮了破败的庭院,也照亮了赵楷冰冷的脸,以及铁柱那如同门神般挡在他身前、肌肉虬结的雄壮身影!
“奉县丞大人令!”那捕头抽出腰刀,刀锋在火光下闪着寒光,指向赵楷,狞笑道,“郡王府匿藏江洋大盗!赵楷!识相的乖乖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冰冷的“格杀勿论”西个字,如同惊雷在破败的王府上空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