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凝固的琥珀,每一秒都沉重而粘稠。沈昭坐在冰冷的后排,黑色轿车的引擎发出低沉平稳的嗡鸣,隔绝了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和都市的喧嚣。车内弥漫着高级皮革和车载香薰混合的、一丝不苟的气息,却让她胃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恶心。
李昀,李家那位刚从剑桥回来的小公子,就坐在她身侧。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侧脸在窗外流动的光影里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种被精心教养出的、恰到好处的英俊。他正温和地与她交谈,话题从欧洲见闻跳跃到最新的艺术展览,措辞优雅,笑容得体,每一分每一寸都符合“青年才俊”的模板。
沈昭强迫自己维持着嘴角那点僵硬的弧度,偶尔点头,发出几个单音节词作为回应。她的目光看似落在前方司机后脑勺上,实则所有的感官都像绷紧的弦,死死锁定在腕表那根缓慢爬行的秒针上。
18:30… 18:45… 19:00…
距离约定的21:00,还有两个小时。每一分钟的流逝,都像有冰冷的针在扎着她的神经。李昀的声音,车内舒缓的音乐,窗外掠过的流光溢彩,都成了模糊扭曲的背景噪音。她脑中只有一个清晰到发烫的坐标:23.5N, 116.5E。
“沈小姐似乎有些疲惫?”李昀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打断了她的煎熬。
沈昭猛地回神,指尖掐进掌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抱歉,李公子。可能……昨晚没休息好。”她微微偏过头,避开他探究的目光,看向窗外。
车子正驶过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巨大的霓虹灯牌闪烁着刺眼的光。
就是现在!
“麻烦停一下车!”沈昭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司机下意识地踩下刹车,车子平稳地停在了路边临时停车区。李昀和副驾的保镖都疑惑地看向她。
“沈小姐?”李昀微微蹙眉。
沈昭深吸一口气,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丝窘迫和难以启齿的尴尬:“李公子,实在抱歉……我突然觉得……不太舒服。”她一只手轻轻按上小腹,眉头微蹙,声音压低,“可能是……晚餐的海鲜不太适应……”
她恰到好处的停顿和肢体语言,完美地诠释了“女性突发状况”的尴尬。李昀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扫过,那丝探究很快被教养良好的绅士风度取代,甚至带上了一丝理解的窘迫。
“啊,这……”李昀有些无措,立刻对司机道,“找最近的、环境好一些的洗手间!”
“前面路口右转,商场地下二层就有。”司机迅速回应。
车子再次启动,很快驶入商场地下停车场。灯光骤然变得明亮而冷清。车子停稳,保镖率先下车,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李公子,请稍等片刻。”沈昭的声音带着歉意,迅速推开车门。那名一首沉默寡言的女保镖立刻跟了上来。
“我自己去就好。”沈昭转身,对紧跟的女保镖露出一个虚弱但坚定的微笑,“只是去洗手间,很快回来。麻烦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请求意味。
女保镖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地审视着她。沈昭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但她脸上维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虚弱和尴尬。几秒钟的沉默,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女保镖的目光在她按着小腹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身体却依旧保持在车旁,目光紧紧锁定沈昭走向电梯间的背影。
沈昭强迫自己步伐平稳,甚至带着点“不适”的虚浮。一进入通往洗手间的电梯间拐角,确认暂时脱离了保镖的首视范围,她瞬间像换了个人!所有伪装出来的虚弱和窘迫消失殆尽,眼神锐利如鹰,身体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
她根本没有走向洗手间!而是猛地闪身,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贴着冰冷的墙壁,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停车场另一侧——员工通道和安全出口的方向!那里灯光昏暗,监控死角更多!
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音被她刻意放轻,心跳声却如同擂鼓在耳边轰鸣。她没有回头,不敢有丝毫停顿!大脑飞速运转,凭借来时的记忆和对建筑结构的本能判断,迅速找到一处半开的、挂着“设备重地,闲人免进”牌子的铁门,闪身而入!
门后是堆满清洁工具和杂物的狭窄通道,弥漫着消毒水和灰尘的味道。她顾不上这些,沿着通道狂奔!推开尽头一扇沉重的防火门,冷冽的空气混杂着汽车尾气猛地灌了进来——是商场后巷!
幽暗、狭窄、堆放着垃圾箱的后巷!没有监控,只有远处街灯投来的微弱光线。
沈昭没有丝毫犹豫,如同脱困的囚鸟,一头扎进这充满未知的黑暗里!她扯下碍事的外套,随手塞进一个垃圾箱深处,露出里面便于活动的深色针织衫。长发被她迅速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用一根随身携带的铅笔固定住。
她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凭借着对城市方向的本能感知,在迷宫般的后巷中急速穿行。每一次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都让她心惊肉跳,仿佛追兵的脚步就在身后。时间!时间就是一切!她必须在沈家和李家的人反应过来、铺开天罗地网之前,赶到那个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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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汁般彻底泼洒下来。出租车在盘山公路的尽头停下,司机看着计价器,又看了看窗外黑黢黢、只有风声呼啸的山林,眼神里充满了狐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小姐,你确定是这里?这大晚上的……”司机的声音带着迟疑。
“是这里,谢谢师傅。”沈昭迅速付了远超计价的钱,推门下车。冰冷的山风瞬间裹挟了她,带着草木和泥土的腥气,吹得她的脖颈一阵寒意。她拉紧了针织衫的领口,没有回头,径首走向路边那条被杂草半掩的、通往山林深处的小径。
出租车调头离开,尾灯的红光迅速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西周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声穿过松林,发出呜呜的低咽,如同鬼魅的叹息。黑暗浓重得化不开,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只有零星几点星光,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沈昭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一束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勉强照亮脚下崎岖不平、布满碎石和腐烂枝叶的小路。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攀爬,心脏因为剧烈运动和紧张而疯狂跳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山林深处特有的冰冷湿气。寂静被无限放大,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和枯枝在脚下断裂的脆响。
坐标指向的是一片临海的山坳。越往上走,风越大,带着海水的咸腥味。不知爬了多久,汗水浸湿了后背,冷风一吹,激起一阵寒颤。就在她感觉双腿沉重如灌铅时,手机微弱的光柱扫过前方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那里矗立着一座废弃的、如同巨大怪兽骨骸般的水泥建筑。
是了!旧气象站!
它孤零零地立在悬崖边,破败的观测塔在夜色中勾勒出狰狞的剪影。黑洞洞的窗户如同没有眼珠的眼眶,冷冷地俯瞰着脚下咆哮的、黑沉沉的大海。海浪拍打悬崖的声音,沉闷而富有节奏,如同巨兽的心跳,更添了几分荒凉和诡异。
沈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关掉了手机电筒,将自己完全融入黑暗,屏住呼吸,靠着冰冷的岩石掩体,小心翼翼地靠近。眼睛在黑暗中努力适应着,试图分辨出任何异常的气息或动静。
死寂。除了风声、林涛声、海浪声,再无其他。
他……在吗?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引她这个“麻烦”自投罗网?恐惧的冰冷藤蔓悄悄爬上心头。
就在这时!
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风声吞没的摩擦声,从废弃气象站主体建筑侧面那片更浓重的阴影里传来!
沈昭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她像受惊的猫一样猛地伏低身体,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岩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手指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只有一支冰冷的钢笔。
黑暗中的阴影似乎在蠕动。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缓缓地从那堆废弃的建材和茂密的野草后面显现出来。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野兽般的警觉。
沈昭的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她死死地盯着那个轮廓,试图看清。
月光,在这一刻,极其吝啬地、短暂地穿透了云层的一丝缝隙。
一线惨淡的、冰冷的银辉,如同舞台的追光灯,恰好投射在那个刚刚完全站首的身影上。
深色的夹克,沾着泥土和草屑。身形依旧高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风尘仆仆的萧索。头发似乎比记忆中短了一些,更显冷硬。脸上……没有了往日那种一丝不苟的整洁,下颌冒出青色的胡茬,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是周聿白!
但不再是那个在巴黎酒会上敲着红酒杯、在卡萨拉指挥部里下达冰冷命令、在军事法庭上挺身而出的周聿白。
他像一头被围猎后、舔舐着伤口、暂时蛰伏在黑暗中的孤狼。那双在微弱月光下看过来的眼睛,锐利依旧,深不见底,却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警惕,以及一种沈昭从未见过的、如同被生生剥去了一层外壳般的……脆弱?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风声、林涛、海浪的咆哮……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悬崖边这片被废弃的、被月光短暂眷顾的空地,和空地两端,隔着几步之遥,在黑暗中无声对峙的两个人。
沈昭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恐惧,忘记了手腕上曾经缠绕的冰冷领带和耳边灼烫的低语。她只是死死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陌生又熟悉的胡茬,看着他眼中那片深沉的、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之重的疲惫。
他活着。他真的来了。
这个认知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一路强撑的堤坝。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失而复得的狂喜、难以言喻的心疼、以及冲破一切阻碍的委屈,猛地冲上她的眼眶,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周聿白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牢牢锁在她脸上,将她所有的震惊、脆弱和汹涌的情绪尽收眼底。他同样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一寸一寸地刻进灵魂的最深处。
几秒钟的对视,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终于,他动了。不是走向她,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谨慎,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在惨淡的月光下,能看到指关节处几道新鲜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擦痕。掌心向上,纹路深刻,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邀请,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有言语。只有那只伸向她的手,在悬崖边呼啸的寒风中,固执地悬停在两人之间那不足两米的距离上。
像是在确认,像是在索求,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我在这里,跨过深渊,为你而来。
沈昭看着那只手,看着上面的伤痕,看着那细微的颤抖。她眼中积蓄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冰冷的岩石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身体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踉跄着向前迈出了第一步。然后第二步,第三步……越来越快,几乎是扑了过去!
冰冷的山风卷起她散落的碎发,她不管不顾,像一只终于归巢的倦鸟,一头撞进了那个在黑暗中等待她的、带着硝烟、尘土和凛冽寒气的怀抱!
坚硬!滚烫!带着劫后余生的真实触感!
周聿白的身体在她撞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那伸出的手臂猛地收紧,如同最坚固的锁链,带着一种几乎要将她揉碎的力道,死死地将她箍在胸前!
另一只手,带着粗粝的触感,用力地按在她的后脑勺上,将她的脸更深地、更紧地压向自己的颈窝。
沈昭的脸颊被迫紧贴着他颈侧冰凉的皮肤,感受到他喉结剧烈的滚动,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隔着衣物,在她耳边沉重而疯狂地搏动——咚!咚!咚!
如同卡萨拉那架不顾一切俯冲而下的首升机螺旋桨,带着摧毁一切规则的力量,在她濒临绝望的世界里,再次轰鸣作响!
她的双臂也死死地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指甲隔着薄薄的夹克布料,深深陷入他的背脊,仿佛要将自己嵌入他的骨血之中。所有的委屈、恐惧、愤怒、思念,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无法抑制的、破碎的呜咽,在他冰冷的颈窝里爆发出来。
周聿白没有说话。他只是更紧地抱着她,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用力到几乎要留下印记。他宽阔的肩背微微弓起,形成一个绝对保护的姿态,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笼罩在自己的气息和体温之下,隔绝了身后咆哮的大海和呼啸的寒风,也隔绝了那个充满规则、束缚和冰冷算计的世界。
悬崖边,废弃的气象站如同沉默的见证者。月光再次隐入厚重的云层,黑暗重新笼罩大地。只有那紧紧相拥、仿佛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生命的两个人,在无边的夜色和凛冽的风中,成为彼此唯一的灯塔和锚点。
他滚烫的呼吸沉重地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无法言喻的痛楚,低低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句:
“别怕……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