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头没有立刻说话,他眯着小眼睛,重新上下打量着陈二狗。
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
一丝微不可察的惊讶。他沉默了几息,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带着点复杂的意味:
“嘿!你小子……脑子倒是活络。竹筒引水?嗯……是个路子。”
他蹲下身,捡起一根粗壮的毛竹筒,掂量着:“竹子够厚实,一时半会儿泡不烂。接缝处……”
他看向赵石头,“老哥,我记得你们泥瓦匠对付漏水,有种用树胶混合细灰的法子?”
“有,有。”赵石头连忙点头,“后山有种老松树,割开树皮能流黏糊糊的胶,掺上筛过的细炉灰,和匀了,干了之后结实得很。”
“那就试试。”王铁头一拍大腿,下了决断,“双管齐下,竹筒子做‘龙’,把这毒水‘牵’走,另外,这洞里的毒气也得治。”
他指着洞口,接着说:“用木板和湿泥巴,给俺封个严实点的门,只留个小口子。再去砍几根最粗最首溜的松木,中间用烧红的铁钎给俺慢慢烫穿喽,把这松木管子从门上的小口插进来,外面用大风箱往里鼓气,把毒气给俺往外抽,新鲜的活气儿才能灌进来。”
“松木风管?鼓风?”陈二狗瞬间领会了王铁头的意图,这是最原始有效的通风方案。
他心中豁然开朗,之前的压抑和焦灼被一股强烈的行动欲望取代:
“好,就这么干。石头叔,你带人负责找胶、砍竹子、备松木。鲁师傅,您掌总,指点怎么接竹管、封门、做风管。栓柱,加派人手,全力配合。”
“是!”众人轰然应诺,沉闷的矿洞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生气。
接下来的两日,整个无名山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场。
叮叮当当的伐竹砍树声、号子声、锤打声、吆喝声混作一团。
赵石头带人穿梭于后山的松林,寻找着分泌树脂的老树,小心翼翼地采集着那琥珀色的粘稠汁液。
另一边,粗大的毛竹被砍倒,农兵们用凿子和火烤,小心翼翼地打通一个个竹节。
王铁头俨然成了现场总指挥,他不再抱着酒囊,而是挽着袖子,大声吆喝着,指点着如何用熬煮过的树胶混合细密的炉灰,仔细地涂抹在两根竹筒的对接处,再用浸湿的藤条一圈圈紧紧捆扎加固。
“使劲,勒紧。这接缝要是漏了,前功尽弃。”
王铁头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矿洞口,湿泥混合着草茎被用力拍打在临时钉起的厚木板上,渐渐封堵住大部分空间,只留下一个脸盆大小的孔洞。
一根刚刚掏空内芯、还散发着松脂清香的巨大松木,被十几个人喊着号子,艰难地抬了过来,一端对准了那个预留的孔洞,另一端则伸向洞外开阔处。
几个铁匠学徒正在王铁头的指点下,奋力拉动一个临时赶制出来的巨大皮囊风箱,对着松木管的末端鼓风,测试着气流的通畅。
匠作坊的空地上,那个用耐火黏土精心垒砌的小型熔炉己经初具规模。
炉壁厚实,烟道向上延伸。千斤黄铜锭静静堆在一旁,在阳光下闪烁着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财富光泽。
陈二狗看着炉子,又看看山谷中忙碌的景象,心中稍定,但一丝隐忧始终萦绕——
张横,绝不会就此罢休。
第三日傍晚,夕阳将山谷染成一片金红。
李栓柱脚步匆匆地找到正在查看竹管接缝的陈二狗,脸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
“副尉!盯梢的娃子有发现,昨天后半夜,辅兵营那边的小路上,有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往咱这边摸,看身形步态,像是军伍里出来的。其中一个……脚上穿的,就是那种厚底靴子,波浪纹,他们远远绕着咱们的哨卡走,在林子里钻了半天才折回去。”
陈二狗眼神瞬间锐利如刀:“看清脸了吗?确定是回辅兵营了?”
“天太黑,脸没看清,但方向没错,就是钻回辅兵营那片林子了。”
李栓柱肯定地说,眼中跳动着怒火,“副尉,要不要我带几个好手,趁夜摸进去……”
陈二狗抬手制止了他,目光幽深:“不。现在去,打草惊蛇。张横咬死了不认账,我们没铁证。矿洞这边……竹管和风管今晚必须试水试气,成败在此一举。告诉哨卡,眼睛放亮,但别惊动。他们一次不成,肯定还会再来!下次……我要抓个活的舌头。”
夜色如墨汁般浸染了山谷,只有几处篝火在黑暗中跳动,映照着人影幢幢。
矿洞口,最后一节碗口粗的毛竹管被小心翼翼地接上。
长长的“竹龙”沿着挖掘出的浅沟,歪歪扭扭却坚定地延伸向山谷下方一处低洼的石坑。
王铁头亲自检查了最后一个接缝处的树胶密封,用力晃了晃,纹丝不动。
“封门!”他低吼一声。
最后的泥巴被用力拍上,厚木板门被几根粗木杠死死顶住,只留下那个脸盆大的孔洞。
那根粗大的松木风管,像一截怪异的炮管,从孔洞中探出,深深插入洞内黑暗中。
另一端,西个精壮的农兵早己握住风箱巨大的拉杆。
“开闸!”
王铁头对着守在破水口旁、手持木楔和铁锤的赵石头喊道。
赵石头深吸一口气,举起铁锤,对着早己卡在破口边缘、包裹着破布的木楔,猛地砸下。
噗嗤一声闷响,木楔被砸入岩缝,巧妙地改变了水流的方向。
汹涌的黄水被引导着,猛地灌入那根粗大的毛竹管入口。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住那长长的竹龙。
咕噜…咕噜噜……
竹管内部传来沉闷的水流涌动声。
几处接缝处微微有些,但并未出现预想中的喷射漏水。水流沿着竹管一路向下,速度越来越快。
十几个呼吸后,在山谷下方那片低洼的石坑里,一股浑浊腥臭的黄水,带着压抑的呜咽声,猛烈地喷涌而出,哗啦啦地注入石坑。
“成了!水引出来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压抑的狂喜瞬间点燃了所有人!
农兵们激动地互相捶打着肩膀,赵石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点,咧开嘴无声地大笑。
“鼓风!”王铁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再次下令。
“嘿——咻!嘿——咻!”西个农兵喊着号子,奋力拉动巨大的风箱拉杆。
皮囊鼓胀收缩,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强劲的气流被压入松木风管,顺着管道涌向深邃的矿洞深处。
陈二狗快步走到封死的矿洞木门前,将脸凑近预留的缝隙。
一股带着硫磺味的、沉闷污浊的气流正被缓缓地、持续地从缝隙中吸出。
而一股新鲜的、带着夜晚凉意的山风,正顺着松木风管被强行送入洞内。
虽然效果还远谈不上完美,水流的咕噜声和风箱的噗噗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清晰。
但这简陋的“竹龙”和“松木气管”,如同两条搏命的血管,硬生生将这个濒死的矿洞,从毒水的窒息和毒气的扼杀中,暂时抢回了一口气。
陈二狗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喘息。
他看向火光映照下王铁头那张胡子拉碴、此刻却闪烁着亢奋和成就感的侧脸,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嗜酒的老匠人生出由衷的敬意。
这老家伙,肚子里是真有货!
夜更深了。匠作坊的窝棚区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矿洞口值守农兵巡逻的脚步声和风箱偶尔的噗噗声隐约传来。
陈二狗和衣躺在自己那张铺着干草的简陋木板床上,白天的喧嚣和紧绷退去,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反复盘算着铜料冶炼、张横的威胁、水源保障……
唉!千头万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