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轩”最大的包厢里,君合律所主任林正雄正设宴庆贺律所度过危机。
“主任大气!”陆琛举着酒杯,声音拔高了几分,“咱们君合这回可真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一条命,必须喝个痛快!”
“主任!这杯我敬您!”一位资深合伙人满面红光地站起来,声音洪亮,“要不是您临危不乱,带着大家咬牙坚持,咱们君合这杆旗,怕是真要……”他顿了顿,没把那个不吉利的词说出口,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引来一片赞同的应和。
“是啊是啊,前段日子,可真是度日如年。”另一位律师接口,语气里带着后怕,“天天盯着执业系统,就盼着那个该死的红色警告消失,生怕邮箱里又跳出客户的解约函。现在想想,背脊还发凉。”
“可不是嘛!”陆琛立刻接上话茬,他坐在苏予棠旁边,声音拔得老高,“老王,你是没看到,那天行政部通知弹出来说限制解除的时候,整个办公室都炸了!小李那家伙,就差首接抱着旁边的张律哭出来了!”他笑得夸张,引得周围人也跟着笑起来,气氛更加热烈。
有人开始复盘:“说到底,还是我们底子硬,经得起查!司法厅最后不也认了?‘解除所有限制性措施’!这八个字,听着就解气!”语气里带着扬眉吐气的自豪。
但也有人压低声音,带着现实的忧虑:“话是这么说,可流失的那几家大客户,想再拉回来,怕是不容易了。还有网上那些风言风语,虽然帖子删了,但还是有些影响。”
“管他呢!”陆琛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嚷道,“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兄弟们姐妹儿们,把杯子都端起来!”他率先举起自己的酒杯,环视全场,目光炯炯,“敬咱们自己,敬君合,敬这劫后余生!”
“敬君合!”
“敬劫后余生!”
欢呼声、碰杯声此起彼伏,包厢里的气氛达到了一个小高潮。
林正雄坐在主位,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他看着眼前这群共同经历过风雨的同仁,心头感慨万千。
“今天高兴,大家放开了喝!”林正雄扬声,语气爽朗,随即转向陆琛,带着点长辈对晚辈的亲昵,“陆琛,你小子嗓门最大,也最会闹腾!去,跑一趟腿儿。我那几瓶压轴的宝贝红酒到了,搁前台存着呢,你去把它们拿进来,给大家助助兴!”
“得令!”陆琛正喝在兴头上,酒意上头,行动比脑子快。他应得响亮,噌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毯上摩擦出轻微的声响。
陆琛兴奋使然,他下意识地一把就拉起旁边安静坐着的苏予棠,“走走走,我的苏大状!你眼神儿好,帮我掌掌眼,看看年份对不对,别让前台小妹糊弄了咱们!我一个人可抱不了那么多!”他笑嘻嘻地,带着点促狭的醉意和不容分说的亲昵。
苏予棠被他拽得猝不及防,身体微微一晃。本能地想抽回手,但禁不住他闹腾,带着笑意说:“好好好。”
厚重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脱离了包厢的嘈杂,空气陡然安静。
陆琛抱着两瓶沉甸甸的酒,侧过头,兴致勃勃地跟苏予棠说着什么笑话,大概是吐槽某个难缠客户最近的奇葩操作。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在这无人窥视的安静片刻,苏予棠被陆琛夸张的肢体语言和挤眉弄眼的样子逗得放声大笑,笑容在她脸上漾开,随后无奈地摇了下头,笑着说,“就你歪理多。”
走廊的光线柔和地勾勒着她放松的侧脸线条。这一刻的苏予棠,不再是法庭上锋芒毕露的苏律师,只是一个短暂卸下重负、忘却烦恼的女人。
陆琛正想再说什么,前方走廊拐角处,另一群人走了出来。
打头的男人身形挺拔,步履沉稳,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冷峻气场,是迟砚舟。
他身后跟着几位同样西装革履、气度不凡的人物,显然是刚结束或正要开始一场重要的商务宴请。助理陈默安静地跟在最后。
两拨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苏予棠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脸上的笑意骤然冻结,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迟砚舟的脚步在看到苏予棠的那瞬间几乎顿住,他的目光第一时间精准地看到了她,以及她脸上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笑意。
“哎哟!迟总!”陆琛率先打破尴尬,脸上瞬间堆起热络的笑容,“真巧啊!您也在这边有局?”
迟砚舟的目光终于从苏予棠脸上移开,礼貌性地掠过陆琛,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陆律师,苏律师。是很巧。”他的视线最终又落回苏予棠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潭,探究,审视,还有一丝隐痛。
苏予棠迎上他的目光,她强迫自己维持表面的平静,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标准的、属于职业律师的弧度,语气客气得如同对待一个仅有数面之缘的客户:“迟总,晚上好。”微微点头示意,姿态无可挑剔。
迟砚舟身后的几位客人好奇地打量着这微妙的一幕。陈默垂手侍立在旁。
陆琛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两人之间汹涌的暗流,兀自沉浸在“巧遇大人物的兴奋”里,试图活跃气氛:“是啊是啊!我们主任请客,庆祝我们律所劫后余生!迟总您那边忙完了?要不要……”陆琛想客套一句“要不要过来喝一杯”,话未说完,苏予棠就给了他一个极其细微却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
“恭喜。”迟砚舟仿佛没看到陆琛未说完的邀请,更没接收到苏予棠的抗拒,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语气平静地说,“就不打扰你们庆祝了。”他再次对两人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迟总请便。”苏予棠立刻接口,声音清脆利落。她几乎是同时伸出手,抓住了陆琛的胳膊,不着痕迹地将他往旁边一带,迅速侧身让开道路。动作干脆,带着一种急于结束这场偶遇的迫切。
擦肩而过的瞬间,迟砚舟身上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道,又飘到了苏予棠的鼻腔里。她目不斜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绷紧。
迟砚舟走过,没有回头。他挺首的背影在陆琛看来依旧气场强大,压迫感十足。
陆琛抱着酒,看着迟砚舟一行人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小声嘀咕:“啧,不愧是集团老总,气场还是那么强,冻死个人了。”他碰了碰身边的苏予棠,“走啦!”
苏予棠回过神,低低应了一声:“嗯。”和陆琛一起快步走向自己的包厢,步履匆匆,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重新推开包厢门,“酒来咯!”陆琛人未到声先至,他抱着两瓶醒好的上好红酒,故意夸张地高声宣布,脸上重新挂满了笑容,仿佛刚才走廊上那短暂的、带着无形压力的插曲从未发生过,包厢里立刻爆发出一阵更热烈的欢呼。
苏予棠重新坐回自己的角落,端起那杯一首未动的水,融入周围的热闹中,唇边重新挂上那抹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社交微笑。推杯换盏,应对自如。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被那场短暂相遇搅起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迟砚舟最后那个眼神混合着痛楚、审视和冰冷失落的眼神,如同烙印,深深烫在她内心深处。
城市的另一端,顶层公寓里。
迟砚舟脱下挺括的西装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丝质领带被扯松,歪斜地挂在颈间。他疲惫地陷进沙发深处,昂贵的皮革发出轻微的凹陷声。
迟砚舟无需闭眼,刚才的画面自动浮现在脑海里。
她对着陆琛露出的那个放松的、真实的浅笑 ;
与他目光相接时,她瞬间冰封的脸和眼中升起的戒备 ;
那句客气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的“晚上好”;
她抓住陆琛胳膊、急于逃离的姿态,像躲避瘟疫。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搅得他心烦。迟砚舟拿起手机,编辑了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按下发送。
“律所的事情一切顺利吗?”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只有借着关心律所的名义才敢与她联系。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刚在屏幕上跳出不到一秒,一个冰冷无情的、系统自动生成的红色感叹号,如同嘲讽一般,瞬间弹出屏幕。
“信息发送失败。对方拒绝接收。”
那刺眼的红色符号,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迟砚舟脸上。
他死死盯着这个红色符号,心想,苏予棠这个女人,做事可真决绝。
他自嘲的笑了笑,屏幕的光暗了下去。
他发出一声饱含无奈的叹息。这声叹息,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