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敲过三下,紫檀木案几上的鎏金兽首香炉早己燃尽最后一炷安息香。胤禛指尖叩击桌面的声响混着窗外断续的梆子声,在静谧的西院书房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我垂眸时正见他右手虎口处青筋微跳,那截宣纸上批注的"孙明里"三字被指腹碾得发皱,墨痕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如同他此刻紧抿的唇角。
"上月廿三,孙明里的管家亲自送蜀锦到棠梨院角门。"他突然开口,声线像冰棱断裂般冷冽,指节重重按在密折上某处,"这匹云锦的纹样,与去年江南织造呈给八弟的生辰礼如出一辙。"砚台里未干的墨汁被他袖口带起的风惊出涟漪,倒映着案头散乱的账册——那是户部查抄孙明里私产时搜出的暗账,圈注出的数字在烛光下格外刺眼。
我将青瓷茶盏推至他肘边,触到他指尖的冰凉。窗棂外的月光斜斜切过他紧蹙的眉峰,在眼尾刻下两道深痕。这半月来他总在三更后才到西院,玄色常服上凝着未散的寒气,袖口偶尔沾着刑部大牢特有的霉味。此刻案几上那叠桑皮纸突然被他拂落在地,密折里夹带的漕运布防图哗啦展开,图中红点如星子般密集标注着八爷党渗透的节点。
"王爷可是在忧虑江南漕运?"我蹲身拾捡散落的卷宗,瞥见他靴底沾着的暗红泥渍——今晨他该是去了永定河大堤,那些被孙明里克扣的赈灾银,本应浇筑在决口处的每袋石灰里。
胤禛突然攥住我的手腕,指腹硌着我腕间的玉镯:"宜修有孕七个月,为何偏在此时与孙明里过从甚密?"他眼尾的红血丝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像蛰伏的兽类在确认猎物的破绽。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上悬挂的《河工图》,图中被朱砂圈出的济宁段,正是八爷党私运兵器的必经之路。
"太医说侧福晋胎位不稳,需用长白山百年人参安胎。"我抽出被攥得发麻的手,将温热的茶盏塞进他掌心,"上月御药房的出库单上,孙明里的小妾曾领过同批贡品。"铜胎珐琅茶盏在他掌心微微震颤,茶水晃出的涟漪映着他眼底翻涌的疑云——当年太子被废,正是因八爷党买通太医院在安胎药里做了手脚。
三更的梆子声穿过游廊时,胤禛突然掀翻了案几。青瓷茶盏砸在青砖上迸出裂纹,残茶溅湿了那幅漕运布防图,墨色的河道在宣纸上晕染成蜿蜒的血痕。我望着他袍角剧烈起伏的褶皱,想起三日前母亲来信说,父亲在宫宴上看到八爷端着酒杯笑问胤禛何时给宜修的孩儿请封世子,他当时脸上毫无波澜。
"传令下去,"他弯腰拾起布防图,指腹碾过图中被茶水浸出的褶皱,"明日起暗暗彻查孙明里贪腐案。"窗纸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是暗卫将最新的密报钉在檐下的竹筒里。我数着那竹筒上新增的三道刻痕,知道江南漕帮的码头此刻正泊着十艘标着"粮"字的商船——舱底藏着的,该是八爷党从蒙古换来的弓弦。
"主子瞧这风,"素心用银簪拨了拨火里的衣襟,"怕是要越刮越大了。"
行动非常迅速,只花了两天就基本查出了。
"柔则。"胤禛的声音从暖阁传来,带着暖意。我掀开门帘时,见他正用银刀刮着靴底的泥,案几上摊着本《孟子》,书页间夹着片染血的衣襟——那是今早从孙明里书房搜出的,宜修亲手绣的并蒂莲荷包。
"孙明里在牢里咬舌了。"他将靴底的泥块刮进铜盆,火星溅在盆沿凝结的血痂上,"死前只说了句'八爷饶命'。"暖阁角落里的自鸣钟突然敲响,我望着钟摆上錾刻的缠枝莲纹,想起宜修有次摸着孕肚说,等孩子生下来,要在百禄宴上跳惊鸿舞。那时她腕间戴着的,正是孙明里送的翡翠镯子。
"王爷打算何时宣布册封?"我替他换下染了泥的常服,指尖触到他内衬上绣着的夔龙纹——这是太子失势后,皇上首次赏他穿西爪蟒袍。胤禛忽然握住我的手,将一枚暖玉塞进我掌心:"后日正院设宴,就说十日之后行册封礼。"玉上刻着的"柔"字被他得发亮,他从袖中摸出这块玉时,耳尖悄悄泛起的红。
正院设宴那日,宜修穿了身藕荷色旗装,袖口磨得发白。她跪在地上给我敬茶。"姐姐大喜,"她的声音像含着冰碴,茶盏碰到我指甲时,溅出的热茶在我手背上烫出红点,"这茶该是妹妹替您先尝的。"
我接过茶盏时,瞥见她袖中滑出半片黄纸。那是上个月在她院里搜出的厌胜之术,画着小人的符纸上还留着我的生辰八字。胤禛突然按住我的手腕,指腹擦过我手背上的烫痕:"侧福晋有孕辛苦,这茶便由本王代劳吧。"他仰头饮尽时,我看见宜修藏在袖中的指尖正掐着符纸,碎金箔从纸边簌簌落在她月白色的裙摆上,像撒了满襟的血。
册封前五日的戌时,素心踩着初雪冲进暖阁,斗篷上落着的雪花在炭盆边融成深色水迹。"主子,"她抖开怀中油纸包,露出半截镶着猫眼石的匕首,"暗卫在蒙古亲王的贺礼箱夹层里找到的,刀柄刻着八爷府的纹章。"烛光下猫眼石泛着诡异的绿光,我想起三日前在御花园撞见八爷时,他腰间佩的正是同款玉带钩。
"按计划行事。"我将匕首插进妆奁暗格,触到格底陈远之画的惊鸿舞图。画中少女的水袖上,他当年随手点染的银线如今看来,竟像极了密折上标注的蒙古部落图腾。素心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着窗外:"主子快看!"
棠梨院的方向腾起一团火光,宜修的陪房正举着灯笼往库房跑。我踩着积雪赶到时,见宜修正跪在佛前烧着什么,灰烬里飘出半张婚书——那是她当年与乌拉那拉家旁支公子的庚帖,被孙明里拿来要挟过她。"姐姐救我!"她突然抓住我的裙摆,发髻散乱间露出颈后月牙形的胎记,"八爷说只要我......"
"侧福晋这是做什么?"胤禛的声音从月洞门传来,他身后跟着的侍卫抬着口樟木箱,箱盖上的铜锁己被砸开。宜修猛地推开我,扑向那口箱子,却被胤禛一脚踹开。箱中滚出的不是贺礼,而是十二具蜡像,每个蜡像心口都插着写有我生辰八字的银针。
"王爷明鉴!"我扑通跪在雪地里,鬓边的银簪被风刮得乱晃,"妹妹有孕在身,定是被奸人蛊惑......"话音未落,宜修突然抓起尊铜佛砸向我,发间的赤金簪子在她扑来时划破我的脸颊。胤禛挥袖将我揽在身后,铜佛砸在他肩头发出闷响,惊得屋脊上的雪簌簌落下,盖住了宜修散落的青丝。
"搜!"他捂住渗血的肩头,靴底碾碎了地上的蜡像。暗卫从宜修的经匣里搜出叠信笺,朱砂写的"八"字在雪光下像未凝的血。我拾起其中一封,见信末画着朵残缺的白莲花——那是八爷党联络的暗号,与当年太子被废时,搜出的厌胜之术上的标记分毫不差。
"带下去。"胤禛厉声道,血珠顺着他肩头滴在雪地上,开出妖冶的花。宜修被拖走时还在笑,笑声撞在空气中碎成尖利的片,惊起檐下的麻雀。我望着她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背影,想起那年在乌拉那拉府的梨树下,她攥着我的手说:"姐姐若当了皇后,可要让我做个永远不用算计的贵妃。"
我替胤禛裹紧斗篷,触到他袖中藏着的密旨——那是今早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江南漕帮截获了八爷党运往蒙古的三百箱弓弦。"十日之后,"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说:"本王要让全天下都知道,谁才是雍亲王府唯一的女主人。"
棠梨院的方向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想必是宜修在砸东西。我望着漫天飞雪,想起陈远之曾说塞北的雪落起来像鹅毛,能盖住草原上所有的血迹。此刻胤禛掌心的暖意传来,我忽然想起那支惊鸿舞的最后一个旋身——水袖扬起时,原是要拂去心上人肩头的落雪。
三日后,宜修被禁足棠梨院,身边只留两个粗使丫鬟。我站在院外,看着她隔着窗棂绝望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
"主子,"素心轻声道,"她毕竟是您的亲妹妹。"
"素心,"我叹息,"在这深宅大院里,亲情早己被权谋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