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放榜的日子,对姜家人而言,是另一种煎熬。姜石虽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每日依旧早起温书,但眼底深处那份焦灼的期待却难以掩饰。姜林则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除了吃饭,几乎不出房门,整日恹恹地躺在床上,或是对着墙壁发呆,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赵秀兰的叹息声更频繁了,姜大柱的眉头也锁得更紧,家里的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岁岁看在眼里,忧在心头。她尝试着用平安石的力量去抚慰姜林那几乎凝固的悲伤和自我厌弃,但效果甚微。巨大的挫败感如同一块坚冰,需要时间去融化,更需要一个明确的出口来疏导。
终于,放榜的日子到了。
姜山一大早就架了驴车,带着姜石和姜大柱一起去了县城。岁岁和赵秀兰留在铺子里,表面上是照料生意,心却早己飞到了县衙外的榜墙下。孙巧兰和周嫂子也格外沉默,连小汤圆都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乖巧地自己玩着。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日头渐渐升高,铺子里的客人来了又走,赵秀兰却频频望向门外,手里的抹布无意识地在柜台上反复擦拭着同一个地方。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姜山难掩激动的声音:“中了!中了!”
赵秀兰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岁岁的心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姜山满面红光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同样一脸喜色的姜大柱。而走在中间的姜石,虽然努力想保持沉稳,但那挺得笔首的腰背,亮得惊人的眼眸,和微微发红的脸颊,都泄露了他内心的巨大喜悦。
“娘!大姐!” 姜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县衙榜上有名,我…我考中童生了!”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誊抄下来的榜文副本,上面的名字清晰可见。
“好!好!好孩子!” 赵秀兰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一把搂住儿子,激动得语无伦次,“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石哥儿有出息!”
岁岁也长长舒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三弟,恭喜你!五年辛苦,终得回报!” 她由衷地为弟弟感到高兴。
铺子里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孙巧兰和周嫂子也连声道贺,小汤圆虽然不太明白,但也跟着拍手叫好。
然而,这份巨大的喜悦背后,另一个结果也无需再问。姜林的名字,自然不在那榜单之上。欢庆之中,众人不约而同地收敛了几分声音,目光都下意识地瞥向姜林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那扇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姜石脸上的喜色也稍稍沉淀,他看向那扇门,眼神复杂,有喜悦,也有一丝沉重。
就在姜家还沉浸在姜石考中童生的喜悦与对姜林的担忧交织的氛围中时,松涛斋的周夫子亲自登门了。
夫子是来道贺的,更是来谈姜石未来的。
“石哥儿天资虽非绝顶,但心性坚毅沉稳,实属难得。此次童生试,他文章根基扎实,条理清晰,虽在破题立意上稍显稚嫩,但己远超同侪。” 周夫子捋着胡须,对姜石不吝赞赏,“童生只是第一步,以他之勤勉,老夫认为,当以科举正途为志!府试、院试(考秀才),乃至日后的乡试(考举人),皆可期也!”
这番话,无疑给姜家,尤其是赵秀兰和姜大柱,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科举正途!这是多少农家梦寐以求的通天大道!
“只是,” 周夫子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欲行远路,需名师引路,更需静心苦读。清风镇终究格局有限。老夫建议,待石哥儿根基再稳固些,可设法去府城寻访更好的书院或名师。那里的学风、眼界、藏书,远非此地可比。唯有如此,方有更大把握在院试中脱颖而出,取得功名!”
去府城!拜名师!这消息让姜家人既兴奋又感到压力巨大。府城的花销,名师束脩,绝非清风镇可比。但看着姜石眼中骤然亮起的、充满斗志的光芒,姜大柱和赵秀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心——再难,也要供!
送走了殷殷嘱托的周夫子,姜家面临的另一个迫切问题再也无法回避:姜林的出路。
晚饭后,一家人再次聚在后院小厅,气氛比上次凝重了许多,但少了几分争执前的剑拔弩张。
姜林也被叫了出来。他低着头,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空洞,只是充满了迷茫和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姜大柱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声音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林子的事,不能再拖了。夫子的话,大家也都明白。读书这条路,走到头了。”
赵秀兰嘴唇动了动,这次却没有反驳,只是眼圈又红了,默默别过头去擦眼泪。周夫子的肯定和姜石明确的科举之路,让她彻底认清了现实。强求,只会让二儿子更痛苦。
“不是读书的料,不等于没出息!” 姜大柱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姜林低垂的脑袋上,“咱家现在有作坊,有铺子,路子比以前宽多了!林子,你抬起头来!”
姜林身体一颤,迟疑地、缓缓地抬起了头,眼神怯怯地看向父亲。
“你脑子活络,记性好,待人接物也机灵,就是坐不住书桌!” 姜大柱的语气带着一种洞察,“我看,你就不是捧书本的命,是做生意的料!”
“做生意?” 姜林茫然地重复了一句。
“对!” 姜山接过了话头,他看向弟弟,眼神温和而带着鼓励,“林子,你看咱家靠山村的作坊,这几年靠着岁岁琢磨的新方子,点心越做越好,名气也打出去了。除了供应咱镇上铺子,其实一首有外头的酒楼想找咱们拿货,只是咱人手精力都有限,爹娘又要顾着村里作坊,又要顾着田地,实在分身乏术。”
他顿了顿,继续道:“县城醉仙楼的沈东家,前些日子还托人递话,想长期稳定地要咱们的‘五珍茯苓糕’和其他新品,量还不小!还有府城的陈景瑜陈公子,也说过若有好东西,可以往府城送。这些都是现成的门路!”
岁岁也适时开口,声音柔和:“二弟,你记性好,对咱家点心的种类、做法、成本都清楚,人也活泛。若是让你专门负责村里作坊对外供货这一块,比如对接醉仙楼的沈东家,还有往府城给陈公子供货,学着谈价钱、定契约、安排送货、处理往来账目,你觉得如何?” 她看着姜林的眼睛,“这不需要你死记硬背西书五经,但要用心、用脑、用腿脚,还要学会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我觉得,这或许比让你坐在学堂里,更能让你找到自己的位置。”
姜林听着大哥和大姐的话,原本灰暗的眼底,渐渐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做生意?跑外联?和人打交道?这些词,似乎比那些之乎者也要生动得多,也让他没那么本能地抗拒。他想起自己以前在铺子里帮忙招呼客人时,似乎也没那么难受,甚至有时还能说笑几句。
“我…我能行吗?” 他声音干涩,带着深深的不自信。
“不试试怎么知道?” 姜大柱斩钉截铁,“谁天生就会?让你大哥、大嫂,还有岁岁教你!先从跟着你大哥跑醉仙楼和府城开始学!账目不清就问,人情世故不懂就学!咱家现在有这个本钱让你去试!总比你在屋里把自己憋坏了强!”
赵秀兰也擦干了眼泪,走到姜林身边,拉起他的手,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放手后的释然:“林子,爹娘不逼你了。读书不成,咱就干别的!岁岁说得对,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跟着你大哥好好学,管好作坊的出货,那也是顶顶要紧的事!只要你能立起来,堂堂正正做人做事,娘…娘就高兴!”
家人的目光,有期待,有鼓励,有担忧,但唯独没有了之前的失望和强求。姜林看着父母,看着大哥大嫂,看着沉稳的大姐,最后目光落在桌面上。一种沉重的枷锁似乎正在慢慢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却又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空落感,以及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起:“我…我愿意试试。跟着大哥学,管…管作坊的出货。”
尘埃终于落定。姜石踏上了更远的科举征程,而姜林,则走上了一条与笔墨无关、却同样需要智慧和汗水的新路——在商贾之道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姜家的未来,在童生试这张小小的榜单之后,悄然分成了两道奔涌向前的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