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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己深，更深露重。
陈书云将情绪稍稍平复、但依旧惊魂未定的苏婉清，悄悄送回了周府后门一处僻静的角门附近。他再三叮嘱她务必忍耐，装作顺从，保护好自己，一切等他安排。苏婉清裹紧他宽大的外袍，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交织着依赖、信任和破釜沉舟的决绝，最终用力点了点头，身影如同受惊的小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周府深宅的阴影之中。
目送她消失，陈书云才长长吐出一口胸中积郁的浊气。冬夜的寒气刺骨，但他胸中却燃烧着一团冰冷的火焰。救苏父、破周家、除张扒皮……一条条清晰的路径在他脑中飞速推演，每一个环节都需要缜密的算计和雷霆的手段。
他转身，准备趁着夜色返回清平巷，召集李慕白和赵铁柱，立刻着手准备。第一步，就是动用盐业积累的银钱，撬开县衙大牢的门缝，至少先确保苏秀才在狱中不受大罪，稳住局面。
然而，就在他刚走出城南那片破败的街区，踏入相对规整的街道时——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充满极致恐惧的女人尖叫声，如同淬毒的冰锥，骤然划破了南陵城死寂的夜空！
这尖叫是如此突兀、如此骇人，瞬间惊醒了附近大片沉睡的居民。紧接着，便是混乱的脚步声、惊惶的呼喊声、狗吠声、开窗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整个城西区域瞬间炸开了锅！
“死……死人啦——！”
“快来人啊！钱老爷……钱老爷没气儿啦——！”
“天啊！出人命了！”
……
混乱的声浪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去。
钱老爷？陈书云脚步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他豁然抬头，锐利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影，精准地锁定了骚乱的中心——距离他不过两条街外，一座门楼高大、灯火突然通明起来的宅邸！
钱府！
南陵城数得着的富商，钱茂才的宅子！更重要的是，就在刚才，苏婉清还提到过这个名字！负责她爹苏秀才那桩“欺诈”案子的刑名师爷，就姓钱！而且，这个钱茂才，与逼迫婉清嫁人的张员外，关系极为密切，是生意场上的“至交好友”！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陈书云的心头！
他不再犹豫，身形一动，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迅速朝着钱府方向潜行而去。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敏捷的身手，他避开混乱奔逃的人群和闻声涌来看热闹的居民，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攀上了钱府斜对面一户人家的院墙，伏在墙头阴影里，居高临下地望向钱府大门。
钱府此刻己是灯火通明，一片大乱。
朱漆大门洞开，几个穿着绸缎、但此刻面无人色的仆役连滚爬爬地跑出来，惊恐地大喊着：“报官！快报官啊！老爷……老爷没了！”
很快，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队手持水火棍、腰挎朴刀的衙役在班头的带领下，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粗暴地推开围堵在门口的人群，冲进了钱府。
“让开！都让开！衙门办案！”
“闲杂人等速速退避！违者锁拿！”
衙役的呼喝声带着色厉内荏的惊恐，更添了几分混乱。
陈书云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他看到了惊恐失措的钱府下人，看到了闻讯赶来、在门外焦急踱步的钱府管家（此人陈书云曾在张员外身边见过），也看到了人群中几个穿着周府下人服饰、探头探脑、眼神闪烁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绸面棉袄、似乎是钱茂才小妾的年轻女子，被两个丫鬟搀扶着，哭天抢地地从内院被架了出来。她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鬼，眼神涣散，显然是惊吓过度，嘴里不停地、神经质地重复着：“……老爷……老爷他就那么坐着……笑着……突然就……就没气了……苦的……一股苦杏仁味……好苦啊……”
苦杏仁味？
陈书云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关键词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九州风物志》！秦先生留下的那本奇书！在记载域外奇毒的一页，有过寥寥数语的描述：“……有剧毒，其性猛烈，入口即毙，死状安详，唯口鼻间留淡淡苦杏仁气息，极难察觉……多用于秘杀……”
难道……钱茂才……是中毒？！
这个念头一起，陈书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如果真是那种传说中的剧毒，那下手之人，绝非寻常！
衙门的人进去没多久，一辆装饰颇为考究的青呢官轿在更多衙役的簇拥下，急匆匆地停在了钱府门口。南陵县令刘大人那张平时总是带着几分矜持和圆滑的脸，此刻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只剩下惊怒交加的煞白。他甚至等不及轿子停稳，就掀开轿帘，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官帽都歪了。
“废物！一群废物！还不快给本官让开！”刘县令气急败坏地推开挡路的衙役，声音都变了调，“钱公何在？现场何在？可曾移动？！” 他一边往里冲，一边对着身边的心腹师爷（并非姓钱那位）低吼：“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进出！给本官查！彻查！钱公乃本县名流，竟于家中暴毙，若不能速速破案，本官……本官如何向上峰交代！如何向钱家交代！”
县令的震怒如同火上浇油，钱府内外的混乱达到了顶点。
而府外的人群，在短暂的死寂后，各种流言如同毒草般疯狂滋生、蔓延：
“听说了吗？钱老爷死在自己书房里！门窗都从里面闩得好好的！邪门啊！”
“死相可安详了，像睡着一样！可那小妾说闻到了苦味……怕不是……被厉鬼勾了魂？”
“呸！什么厉鬼！我看就是江湖仇杀！钱老爷那生意，黑白两道都沾，仇家能少了？”
“仇杀？我看不像！听说钱老爷最近跟城西张员外走得特别近，两人好像合伙在弄一批什么‘俏货’……该不会是分赃不均，起了内讧吧？”
“嘘！小声点！张员外也来了！你看那边！”
人群一阵骚动，自动分开一条道。只见一个身材臃肿、穿着酱紫色富贵团花绸缎袍子、头戴员外帽的中年胖子，在几个健仆的簇拥下，气喘吁吁、一脸“惊骇”地挤了过来，正是张员外！
他远远看到钱府门口站着的县令，立刻换上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声音洪亮得能传出半条街：“哎呀呀！我的钱兄啊！你怎么就……怎么就遭了这等横祸啊！刘大人！刘大人您可要为钱兄做主啊！缉拿真凶，以慰钱兄在天之灵啊！” 他一边嚎着，一边用袖子擦拭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眼神却飞快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扫过混乱的钱府大门和周围的人群。
就在这时，另一个更小、更隐秘的议论声，如同毒蛇吐信般钻入了陈书云的耳朵：
“哎，你们说……这钱老爷死得蹊跷，会不会……跟苏家那档子事有关？”
“苏家？哪个苏家？”
“啧！就是那个被关进大牢、说他卖假古董骗人的苏秀才啊！钱老爷……不是跟负责审这案子的钱师爷是本家吗？听说……钱师爷还从苏家那批‘假货’里，弄走了几件好东西呢……”
“嘶……你这么一说……难道……是苏家的人怀恨在心，报复？”
“谁知道呢……反正苏家现在是倒了血霉，女儿都要被……”
议论声戛然而止，说话的人似乎意识到失言，立刻缩回了人群。
但这句话，却如同投入陈书云心湖的一块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周家！张员外！苏家冤案！钱师爷！现在又加上一个暴毙的钱茂才！
这一切，绝非巧合！
这突如其来的命案，这精准无比的死亡时机，这指向性极强的流言……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以钱茂才的死亡为起点，迅速张开！而网的中心，似乎正隐隐指向了苏家，指向了刚刚与他密谋的苏婉清！
是警告？是嫁祸？还是……想彻底掐灭苏家翻案的希望，顺便将他和婉清也拖入这滩致命的浑水？
陈书云伏在冰冷的墙头，目光死死锁定着钱府门口那场混乱的闹剧——悲痛“表演”的张员外，惊怒交加的刘县令，还有人群中那些眼神闪烁、如同毒蛇般窥探的周府仆役。
他胸中的怒火非但没有被这冰冷的杀局浇灭，反而如同被泼上了滚油，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冰冷！
“好……好得很！”陈书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想搅浑水？想把火引到婉清头上？那老子就陪你们把这滩水，彻底搅翻天！”
这滩突如其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浑水，未必不是机会！一个将计就计，撬动整个死局的关键支点！
他不再停留，身形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下墙头，迅速消失在通往清平巷的黑暗小巷中。
他需要立刻找到李慕白和赵铁柱。时间，从未如此紧迫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