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老太爷的七十大寿,是南陵城开年来头等体面的大事。朱漆大门洞开,张灯结彩,两尊石狮子脖子上都系上了喜庆的红绸。门前车马簇簇,绫罗绸缎的宾客络绎不绝,管弦丝竹之声隔着高墙隐隐飘出,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煊赫气象。
一张烫金撒花的精致请柬,被周府一个穿着体面青衣小帽的仆役,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送到了清平巷陈家那扇依旧破旧的小院门前。
“陈公子,我家老太爷七十大寿,府上摆宴,特请您赏光。”仆役的语调平平,眼神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扫过陈家的门楣院落。
柳氏接过请柬,手都在抖。待那仆役一走,她立刻关上院门,背靠着门板,脸色发白:“云儿!这…这宴无好宴啊!周家这时候请你,怕是没安好心!指不定就是那周雨薇想当众给你难堪!咱…咱不去了吧?”
陈书云从母亲手里拿过那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请柬。纸张厚实,烫金的花纹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他指节用力,捏得请柬边缘微微发白,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娘,我知道。龙潭虎穴,也得闯。为了…婉清的消息。” 苏婉清被逼嫁的消息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他的心。
寿宴当日,周府正厅。
厅内暖香袭人,巨大的鎏金寿字高悬,红烛高烧。宾客如云,皆是南陵有头有脸的人物,绫罗满目,珠光宝气。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在这满堂锦绣之中,陈书云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兀。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损的青色棉布长衫,身形单薄,独自一人坐在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一张小方桌旁。周围的喧闹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投射过来的目光,或好奇,或鄙夷,或纯粹的看热闹,如同芒刺在背。
他低垂着眼睑,看似盯着面前几乎未动的菜肴,实则全身的感官都绷紧了,如同潜伏的猎豹,捕捉着任何可能与苏婉清有关的只言片语。然而,入耳的尽是些毫无价值的场面寒暄和吹捧。
就在这时,一股浓郁的香风袭来。
周雨薇在一群衣着华丽、莺莺燕燕的闺秀簇拥下,如同众星捧月般走了过来。她今日显然是精心装扮过,一身银红色遍地金妆花缎袄裙,外罩同色缂丝比甲,梳着时兴的飞仙髻,插着赤金点翠步摇,耳坠明珠,项圈璎珞,华贵逼人。那张本就明艳的脸,在盛装和周围人刻意的奉承下,更是容光焕发,如同一只骄傲开屏的孔雀。
她似乎“不经意”地走到了陈书云的小桌旁,脚步一顿。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都聚焦过来。
周雨薇用一方织金绣蝶的帕子掩着唇,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陈书云那身寒酸的青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发出一声不高不低、却足以让附近几桌都听得清清楚楚的轻笑:
“哟,我当是哪位贵客坐在这僻静处呢?原来是咱们南陵县鼎鼎大名的‘小财神’陈书云陈公子呀!”
她刻意拖长了“小财神”三个字的音调,语气里的嘲讽如同淬了毒的蜜糖。
“啧啧啧,”她摇着头,步摇轻晃,珠光刺眼,“陈公子这‘煮海成银’的本事,当真是点石成金,日进斗金呀!怎么?是金子太重压得慌,还是觉得这满堂的绫罗绸缎配不上您这‘点金手’?竟连件像样的衣裳都舍不得置办?就穿这一身…啧啧,半新不旧的粗布青衫,来给我家老太爷贺七十大寿?”
她微微倾身,靠近陈书云,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刻毒,如同毒蛇吐信:“还是说…家里刚死了先生,披麻戴孝的晦气还没散尽?连带着…连这点贺寿的礼数…都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话音落下,周围瞬间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那些簇拥着她的闺秀们,有人掩口轻笑,有人投来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附近的宾客也纷纷侧目,窃窃私语,看向陈书云的眼神充满了玩味和轻蔑。巨大的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陈书云淹没。
袖中的手瞬间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那枚贴身的叶纹玉佩,坚硬的棱角更是硌得腕骨生疼,一丝细微的温热感似乎从中透出,勉强压住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暴怒火焰。
陈书云缓缓抬起眼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近乎诡异。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深、冰冷,没有丝毫波澜地迎向周雨薇那充满恶毒和挑衅的目光。
在满堂或鄙夷或好奇的注视下,在周雨薇那盛气凌人的姿态前,他只淡淡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这片死寂:
“不劳费心。”
没有辩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疏离。仿佛周雨薇那番刻薄的言语,不过是拂过耳边的微风。
周雨薇脸上的得意和讥诮瞬间僵住。她预想中的暴怒、羞愤、甚至失态,一样都没有出现。陈书云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神,让她感觉自己精心准备的羞辱,如同拳头打在了棉花上,非但没有伤到对方分毫,反而显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她脸色微微涨红,还想再说什么。旁边一个相熟的夫人连忙轻轻拉了她一下,低声道:“雨薇,算了,大喜日子,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免得失了身份。” 周雨薇恨恨地剜了陈书云一眼,冷哼一声,一甩帕子,在闺秀们的簇拥下,悻悻然转身离去,留下一阵浓郁的香风和压抑的嗤笑声。
陈书云重新垂下眼帘,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袖中紧握的拳头,指节己然发白,微微颤抖。宴席继续,丝竹声再起,但他只觉得如坐针毡,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婉清…婉清在哪里?
好不容易熬到席间气氛最热烈、众人纷纷起身向主桌的老太爷敬酒贺寿之时,陈书云悄无声息地离席,借口更衣,避开人群,凭着上次送婉清回周府时模糊的记忆,朝着幽深的后园方向走去。
周府后园,月色清冷。
与前厅的喧嚣鼎沸截然不同,这里花木扶疏,假山嶙峋,寂静得能听到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陈书云放轻脚步,如同幽灵般在曲折的回廊和树影间穿行,目光急切地搜寻着。
转过一片嶙峋的太湖石假山,一阵极力压抑的、细碎而悲切的啜泣声,顺着夜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陈书云的心脏猛地一缩!这声音…是婉清!
他屏住呼吸,悄然靠近假山缝隙。借着清冷的月光,只见假山后一个隐蔽角落的石凳上,蜷缩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正是苏婉清!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色袄裙,外面只罩了件薄薄的素色比甲,在初冬的寒夜里显得单薄无比。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如同受伤幼兽的呜咽,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不过月余未见,她竟清瘦憔悴得如此厉害!原本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下巴尖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往日那双清澈灵动、如同蕴着星光的眸子,此刻红肿不堪,眼神空洞而黯淡,如同蒙尘的明珠,失去了所有神采。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个脆弱易碎的躯壳。
“婉清…”陈书云再也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心痛。
苏婉清如同被惊雷劈中,身体猛地一僵!她触电般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假山阴影里那个熟悉的身影,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但下一秒,那光芒便被更深的羞惭、痛苦和绝望彻底淹没。她像是被人窥见了最不堪的秘密,慌忙起身就想往假山深处躲藏,泪水更加汹涌地滚落。
“别走!”陈书云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心疼地看着她满脸的泪痕,“我都听说了!你爹的事…还有…张员外那个老匹夫逼婚!”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
苏婉清听到“张员外”三个字,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决堤般涌出,却死死咬着己经渗出血丝的下唇,不敢让自己哭出声。她惊恐地、飞快地左右张望,确认周围只有冰冷的假山和清冷的月光,巨大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在她眼中交织。
她猛地抓住陈书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颤抖着,从自己单薄的衣袖里掏出一张被揉得发皱、边缘己经起毛的纸条,不由分说地、用尽全身力气塞进陈书云冰凉的手心里!
她的手指冰冷,带着泪水的湿意和绝望的颤抖。
“书云哥哥…”她的声音低如蚊蚋,破碎不堪,带着无尽的悲苦和孤注一掷的哀求,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救我!城南…土地庙…今夜…子时…”
就在这时!
远处回廊方向,传来一个丫鬟带着几分不耐和探寻的呼唤声,由远及近:
“表小姐?表小姐您在哪呢?夫人叫您赶紧过去呢!别让客人等急了!”
这声音如同催命的符咒!
苏婉清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瞬间褪尽,眼中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她用力推了陈书云一把,声音带着哭腔:“快走!别管我!快走啊!” 随即,她提起裙摆,如同惊弓之鸟,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假山缝隙,踉跄着奔向回廊的方向,单薄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斑驳的树影里。
陈书云站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寒风卷过,吹动他青色的衣摆。
他缓缓低下头,摊开手掌。掌心,是那张被泪水浸染、带着少女绝望体温的纸条。
他紧紧攥住纸条,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将其捏碎!再抬头望向苏婉清消失的方向时,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压抑己久的冰冷火焰终于轰然爆发,熊熊燃烧,映着清冷的月光,仿佛要将这森冷的周府,连同那肮脏的交易,一起焚为灰烬!
城南土地庙,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