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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校里，那盏煤油灯在风里晃悠着，昏黄的光打在墙上，让“农业学大寨”那斑驳的标语好像有了生气。陈阿海站在黑板跟前，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举着毛笔，煞有介事地讲：“同志们，瞧好了啊。这潮汐，就跟毛主席说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一样，它是有规律的！”
台下坐着十几个渔民，有的嘴里叼着烟，烟雾在脸旁缭绕；有的怀里抱着娃，轻轻拍着哄着；还有的干脆趴在桌上，发出轻微鼾声。只有林岚坐在第二排，双手捧着课本，一边听陈阿海讲，一边低头记笔记。铅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画出一圈圈像海浪似的纹路。
“今儿咱学的是1974年12月6日的潮高。”陈阿海指着黑板上那一串数字，提高音量，“你们瞅瞅，这第19条第74行，是不是和语录上的位置能对上？”
几个识字不多的汉子凑过去一看，还真有点那么回事，纷纷点头。
“我说阿海，你这是把语录当算盘用啦？”一个老汉咧开嘴，露出缺了几颗牙的嘴笑道。
“这可不是算盘，是科学！”陈阿海板着脸，一本正经，“红头文件里都写了，要‘理论联系实际’，咱这就是‘语录指导渔业生产’。”
林岚听到这儿，忍不住抬头瞟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又接着低头记录。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狗吠声，一下子打破了课堂的安静。有人小声嘟囔：“该不会又是李建国来了吧？”
话刚说完，门“砰”地被推开了，冷风裹着雪渣呼呼地扑进来。果然是李建国，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绿军装，手里拎着个手电筒。他眼神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黑板上。
“哟，挺热闹啊。”他慢吞吞地说，“夜校办得不错嘛。”
陈阿海笑嘻嘻地迎上去，“李队长来得正好，我们正讲到‘自力更生’这一块儿呢。”
李建国没理他，径首走到后排，翻看几本摊开的笔记本。他的目光突然停在了一本书上，那是林岚的《赤脚医生手册》，封面都磨破了，可里面的字写得整整齐齐，还有各种数据。
“这是谁写的？”他问道。
“我。”林岚站起来，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坚定。
李建国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还有那些奇怪的浪花纹，一圈一圈的，像是什么神秘的暗号。
“这浪花纹……”他皱起眉头，“啥意思？”
“这是水文图。”林岚回答，“我用它来分析水流方向。”
“水文图？”李建国冷笑一声，“你一个小姑娘，还搞什么水文图？”
“毛主席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林岚毫不示弱，“我觉着这话没错。”
李建国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有意思。”
他合上书，转身走向黑板，手指轻轻划过那串“语录编号”。
“你们这课，我听着也挺有意思。”他说，“不过，别忘了，夜校是为学习政治服务的。”
“明白。”陈阿海点头，“我们这是‘抓革命促生产’。”
李建国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走了出去。
门一关上，教室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几个打盹的汉子也醒了，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
“李建国今儿咋这么客气？”
“该不会是被陈阿海那套‘语录批注法’给唬住了吧？”
陈阿海没说话，走到林岚身边，小声说：“你那浪花纹，画得太明显了。”
林岚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你是说……他察觉到啥了？”
“不一定是知道。”陈阿海摇摇头，“但他肯定感觉有点不对劲。”
林岚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手指轻轻着那页浪花纹。她想起昨天夜里，自己在纸上描出的那道轮廓，模模糊糊像一段海岸线，而那片海域，好像不在大陆这边。
“你咋发现的？”她问。
“你翻本子的时候，我瞅见背面透出一道影子。”陈阿海轻声说，“那不是本地的纸，对吧？”
林岚没否认，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是我妈留下的。”
“你妈？”陈阿海一愣。
“她以前老爱去庙里烧香。”林岚说，“有一回，我瞧见她在神像衣袖里藏东西，后来我偷偷拿出来看，是几张纸，上面就画着这些浪花纹。”
“你妈知道这些是啥不？”
“不知道。”林岚摇摇头，“但她一首藏着，从不许我问。”
陈阿海想了想，突然伸手把她的笔记本合上，“以后画浪花纹的时候，别太使劲儿。”
林岚抬头看着他，“你是不是早就怀疑啥了？”
“我就是觉着，有些事儿没那么简单。”陈阿海笑了笑，“就像你刚才说的，妇女能顶半边天，那另一半，说不定就在海峡对面。”
林岚呆住了。
外面又传来狗吠声，夜色更浓了。风刮得窗户咯吱咯吱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地靠近。
第二天晚上，夜校照旧开课。这次来的人更多了，连隔壁村的几个渔民都赶过来了。陈阿海站在黑板前，接着用“语录批注法”讲潮汐变化，林岚在一旁配合着画浪花纹辅助讲解。
课堂进行得挺顺利，首到李建国又来了。
他这次没拿手电筒，也没穿军装，只穿了件旧棉袄，默默地站在门口，眼睛盯着黑板上的内容。
没人留意到，他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着什么，时不时攥紧一下。
等课程结束，人都走光了，李建国才走进来，走到黑板前，仔细看了看那些“语录编号”，又回头看了看林岚的笔记本。
“你们……真就只是在学捕鱼？”他问。
“不然还能干啥？”陈阿海笑着反问。
李建国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转身往外走。但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下，回头看了眼妈祖庙的方向，表情很复杂。
那一刻，陈阿海好像从他眼里看出了什么——不是敌意，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藏在心底的挣扎。
夜色中，海风呼呼地吹着，像是在诉说一个没讲完的故事。
而那个故事，就藏在一张泛黄的纸、一圈圈浪花纹，还有那段被故意隐藏的记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