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打翻的墨桶,浓稠的黑倾泄而下,盐田瞬间被染得不见一丝光亮。陈阿海猫着腰,脚步小心翼翼地在泥泞中摸索前行,朝着盐田东角而去。露水早己打湿了他的裤脚,紧紧贴在小腿上,寒意刺骨。可他的心却滚烫,好似怀揣着一团燃烧的火焰——那片宛如废墟的盐田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自母亲摔伤那次,她手中紧攥的贝壳露出“顺风号”三个字后,陈阿海便再也无法安稳入眠。盐田试验虽被破坏殆尽,但那些刻痕、浪花纹以及贝壳上的纹路,如同杂乱的线头,在他脑海中纠缠不清。
他蹲在排水渠旁,将耳朵贴在地面,仔细聆听——确认巡逻的脚步声尚远,便从衣兜掏出一小截藤条,绑上石块,轻轻一甩。石头精准砸向远处灌木丛,“啪啦”一声,惊飞几只夜鸟。
果然,不远处传来民兵的叫骂:“谁他妈扔石头?”
话音刚落,几道手电光柱便朝着声音方向扫去。
陈阿海趁机翻身跃进盐田,脚下一滑,险些栽进泥潭。他急忙稳住身子,借着月光辨认方向,匆匆向东角奔去。
他清楚记得那处裂痕的位置,就在一块歪斜的石碑旁。白天王德发带人砸场子时,他亲眼看见石碑倒下前,隐约有个“陈”字刻在上面。
这地方,不该出现“陈”字啊……
他弯腰扒开干枯的芦苇,手指刚触到地面,便摸到一道凹陷。他用指甲轻轻刮动,泥土簌簌落下,一段模糊的刻痕显现出来,形状似波浪,又像是某种神秘暗号。
他的心猛地一震,正打算掏出随身的潮汐表比对,突然——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是王德发的人!
他迅速趴下,脸埋进湿泥里,屏住呼吸。几道手电筒光束扫过盐田,照在远处水塘上,映出一片银白。
“妈的,啥都没剩下。”一个粗嗓门抱怨,“王主任也真是,非说这儿有‘反动分子’活动。”
“别说了,赶紧走。”另一个声音压低,“我听说李队长最近脾气怪得很,要是让他知道咱们在这儿瞎晃悠……”
两人嘀咕几句,脚步声渐渐远去。
陈阿海等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起身,抹掉脸上的泥水,继续研究那道刻痕。他越看越觉得熟悉,像极了林岚课本边缘画的浪花纹,只是更为复杂,仿佛暗藏着某种节奏和规律。
正看得出神,脚下突然踩到个硬物。
低头一看,是枚铁钉,锈迹斑斑,却奇怪地弯曲着,像是被人故意拗断。
他皱起眉,将铁钉捡起塞进口袋,决定回去再仔细查看。
这时,远处又传来脚步声,是孤零零一个人。
他迅速躲进芦苇丛,只见一个身影缓缓走近,身着军装,手里拎着红笔,正是李建国。
李建国走到盐田中央,站定,西下张望片刻,突然抬脚踹了踹地上的碎石,接着,又抬起靴子,狠狠踩进泥地,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陈阿海一愣,这不是故意留下的信号吗?
他盯着那痕迹看了几秒,顿时明白——那是要他注意某个位置。
李建国没多停留,转身走了。
陈阿海等了许久,确定没人回来,才悄悄摸到李建国踩过的地方,蹲下扒拉泥土。没挖几下,指尖碰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是个布袋,裹着油纸,封口缝着半片鲨鱼牙。
他心头一跳,立刻将布袋藏进怀里,然后小心铺好泥土,恢复原样,悄然退去。
深夜,陈阿海回到破屋,点上煤油灯,小心翼翼地打开布袋。
里面有一本摩斯密码本,还有一小瓶鱼油,气味浓烈,像是从台湾渔船带来的。
他翻开密码本第一页,发现夹着一张泛黄的纸,纸上画着一幅图,正是闽南海域的一部分,而海岸线旁,赫然写着两个字:
“陈氏”。
他呆住了。
这个“陈”,并非他渔民之子的身份,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血脉联系。
他想起父亲临行前在妈祖像前磕头的声音,想起母亲偷偷藏东西的习惯,想起李建国每次看他的眼神,甚至……王德发西服内袋那若有若无的鱼干味道。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他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手中的密码本,耳边仿佛响起母亲哼唱的《讨海谣》。
那不只是歌,是一种暗语,一种传承,一种跨越海峡的呼唤。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透,王德发就带着几个人闯进了村口。
“昨晚上是不是有人去过盐田?”一边问,一边用手中木尺敲打着掌心。
几个村民摇头摆手,都说不知道。
王德发冷哼一声,径首走到陈阿海面前,上下打量着他,“你呢?昨晚去哪儿了?”
“我去丈量学大寨梯田啊。”陈阿海笑嘻嘻,主动掏出口袋里的《赤脚医生手册》,翻到“土壤改良”那页,指着几行字,“您瞧,这里写得清楚,盐碱化严重,得改良才能种粮。”
王德发眯着眼扫了一圈,没看出异常,却不甘心地问:“那你鞋上咋那么多泥?”
“还能为啥?”陈阿海摊开手,“总不能穿干净鞋下田吧,那不成笑话了。”
周围几个村民哄笑起来。
王德发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忽然背后有人冷冷说道:“王主任,公社今天要检查‘农业学大寨’进度,你先去看看?”
是李建国。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后面,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不容置疑。
王德发咬了咬牙,最终没说话,挥挥手带人走了。
陈阿海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当夜,他再次来到盐田,借着风声掩盖,悄悄在东角埋下了新的标记。
他不清楚这些符号能否传到对岸,也不知道那瓶鱼油里藏着什么信息,但他坚信,这片土地上,一定有人能读懂它们。
就像他读得懂母亲眼角的泪痕,读得懂林岚笔尖的浪花纹,读得懂李建国脚下的暗示。
这片咸涩的土地,藏着太多故事,而他,正一步步走进这些故事的深处。
他抬头望向远方的海,风中传来某种微弱的回响,像是一首古老的渔歌,穿过岁月与潮汐,悄悄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