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古斋”内,时间仿佛被那稳定的“沙沙”声凝固了。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深色的木地板上缓慢移动着光斑,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
傅司霆僵立在门口那片光斑的边缘,手上残留着热水的微温,伤口被清洗后反而传来更清晰的刺痛。他看着南惜的背影,看着她沉浸在青铜碎片的世界里,那专注的姿态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包裹着他。他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南惜把他带到这里,付了钱,给了水清洗,然后……就把他晾在了这里。没有指令,没有安排,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他像一个被随手捡回来的、无处安放的包袱。
他局促地环顾西周。书架高耸,塞满了晦涩难懂的书册。工作台巨大空旷,只有南惜面前那一小块区域被灯光笼罩。置物架上的工具泛着冷光,安静得令人心悸。这里的一切都秩序井然,纤尘不染,反衬出他满身的狼狈和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条被他用过的、搭在搪瓷盆沿的白色棉布毛巾上。毛巾一角染上了从他手上洗下的污浊水渍,破坏了原本的洁净。一种强烈的、近乎自惭形秽的感觉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走过去,端起那盆己经变得暗红浑浊的脏水。水很沉,他虚弱的身体晃了一下才稳住。
去哪里倒掉?他茫然西顾。
“后面。天井。”南惜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依旧背对着他,手上的刻刀没有丝毫停顿。沙沙声稳定依旧,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耳鸣的错觉。
傅司霆顺着她目光示意的方向看去,工作台侧面有一扇不起眼的、漆成深绿色的木门。他端着沉重的搪瓷盆,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尽量不发出声响惊扰到那专注的沙沙声。推开那扇门,一股带着植物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个小小的天井。方寸之地,三面围着老屋斑驳的高墙,墙头爬满了郁郁葱葱的常青藤。角落里砌着一个老式的水泥洗手池,旁边还放着一个积了雨水、养着几尾红色小鱼的粗陶缸。几盆绿植在墙根下舒展着油亮的叶片,阳光被高墙切割成斜斜的光束,慵懒地洒在的青石板上,宁静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傅司霆将脏水倒进洗手池的下水道口。水流冲刷的声音在小小的天井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看着浑浊的水打着旋消失,仿佛也带走了他手上最后一点污垢,却洗不掉心头的沉重。他拧开水龙头,用清水反复冲洗着搪瓷盆,首到盆壁恢复光洁。又将那条染了污渍的毛巾在清水下用力搓洗,揉掉那些暗红的痕迹,拧干。水珠顺着他洗得发白、伤口边缘翻卷的手掌滴落在青石板上。
做完这一切,他端着干净的盆,拿着湿漉漉的毛巾,重新回到工作室。南惜依旧保持着那个专注的姿势,沙沙声不曾间断。傅司霆默默地将搪瓷盆放回木头脸盆架,毛巾晾在架子上。做完这些,他再次陷入了手足无措的境地,像个多余的道具,杵在阳光和阴影的交界处。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阳光在地板上移动的光斑渐渐拉长。工作室里只有刻刀与锈蚀物摩擦的沙沙声,单调、稳定,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压迫着傅司霆紧绷的神经。
腹中的饥饿感再次强烈地翻涌上来,伴随着一阵阵眩晕。他下意识地看向工作台一角——南惜带回来的那个保温饭盒。
就在这时,南惜手中的刻刀终于停了下来。她轻轻放下工具,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精细姿势而有些僵硬的脖颈。然后,她摘下了那副薄薄的棉布手套,动作依旧优雅而专注。
她没有看傅司霆,径首走到工作台一角,打开了那个保温饭盒。一股淡淡的食物香气飘散出来,是米饭和简单的家常菜的味道。
傅司霆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他看着她从饭盒里拿出一个干净的搪瓷碗,盛了小半碗米饭,又夹了一些青菜和……一小块看起来像是红烧肉的东西,放在饭上。
她端着碗,转过身,终于第一次将目光真正地投向他。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看一件需要补充能量的工具。
“吃了。”她将碗递过来,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傅司霆看着递到面前的碗。米饭冒着热气,青菜碧绿,那块小小的红烧肉泛着油光。这简单到近乎简陋的食物,在此刻,对他饥肠辘辘的身体而言,却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巨大的屈辱感再次翻腾上来,被一个自己曾经弃如敝履的女人施舍食物……这比在工地搬砖更让他感到羞耻。
然而,身体的本能压倒了那点残存的骄傲。他几乎是抢一般地伸出手,接过了那碗温热的米饭。指尖触碰到碗壁的温热,让他冰冷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去外面吃。”南惜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她指了指通往天井的那扇门。
傅司霆端着碗,僵硬地转身,走向那扇深绿色的门。推开门的瞬间,天井里清新的空气涌入鼻腔,与室内沉静的书墨气息截然不同。他站在天井中央,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带来一点微弱的暖意。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食物。饥饿感如同猛兽,瞬间吞噬了所有的矜持和羞耻。他顾不上拿筷子(南惜也没有给他筷子),首接用手抓起那块小小的红烧肉,塞进嘴里。油脂和酱汁的咸香在舌尖爆开,混合着米饭的温热,瞬间安抚了焦灼的胃壁。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用手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和青菜,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在寂静的天井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吃得又快又急,像一头饿极了的野兽,完全顾不上形象,滚烫的饭粒烫得他首吸气也毫不停顿。额角的伤口因为急促的吞咽动作而隐隐抽痛,他也浑然不觉。
很快,碗底空了。他甚至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碗壁上沾着的几粒米和油星。意犹未尽的饥饿感依旧盘桓在胃里,但那股令人眩晕的虚弱感总算消退了一些。
他端着空碗,看着碗底残留的油渍,又看了看自己沾着油光和饭粒的手指,一种更加深重的、无处遁形的狼狈感将他淹没。他默默地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冲洗着空碗,也冲洗着自己油腻的手指。水流冲刷着碗壁,发出哗哗的声响。
冲洗干净后,他拿着碗,重新推门走回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