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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马逊河的夜雾漫过了第七重树冠，阿尤被同一个梦惊醒。梦里有双泛着幽蓝的眼睛，像两颗浸在死水里的月亮，正从她床底的阴影里浮上来。她尖叫着踢翻陶罐，陶片撞在竹墙上叮当作响，可等阿爸举着火把冲进来，只有她发抖的指尖沾着冷汗，枕巾洇着未干的泪痕。
"是食梦貘。"村里的老人们摇着棕榈叶扇，声音比雨林的夜露还凉，"它嗅到了恐惧的味道。"
阿尤记得三年前，第一场噩梦来袭时，巫医卡兰是怎么解决的。那时她刚满十二岁，蹲在祭祀台边看卡兰用金刚鹦鹉的尾羽扎成扫帚。那些羽毛红得像烧透的晚霞，尾端沾着金粉——据说是从太阳鸟的巢穴里求来的。卡兰举着扫帚在每户门前画圈，嘴里念着古老的咒语："噩梦如叶，随风而散；心若磐石，噩梦不侵。"
那之后三个月，雾语村的夜再没有哭声。孩子们能在星空下安睡，妇人们能把织了一半的网织完，连最胆小的猎犬都敢在月夜里溜达到河边喝水。首到上个月月圆夜，一切都变了。
最先出事的是猎头豹。这个总爱赤着脚追猴子的少年，在黎明时被发现蜷缩在自家吊床上，浑身滚烫，嘴里喊着"黑色的手掐住我的喉咙"。接着是织网的老玛莎，她把刚编好的棕榈席撕成碎片，尖叫着说有无数只眼睛在帐顶盯着她。最可怕的是阿尤的阿爸——那个能在暴雨里徒手抓鳄鱼的勇士，竟在半夜撞开了祭祀台的门，眼睛通红地喊："它在吃我的影子！"
卡兰的草药汤喝下去七碗也没用。阿尤跟着他去林子里采药时，老人突然停住脚步。月光从树冠的缝隙漏下来，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你闻。"他指着地面。
腐烂的果香里，混着一丝铁锈味。阿尤蹲下身，看见潮湿的苔藓上有几个浅灰色的脚印——没有爪尖，像被揉皱的纸团印上去的。
"食梦貘在生气。"卡兰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抢了它的工作。"
原来在雾语村的传说里，食梦貘本是雨林的守夜人。它会在每个噩梦成型时，用鼻尖轻轻一戳，把噩梦变成晨雾。可三年前卡兰用金刚鹦鹉羽毛扫噩梦，那些本该被貘兽消化的恐惧，全被扫进了风里。它们越积越多，终于引来了真正的灾祸。
"它要的不是我们的恐惧。"卡兰从鹿皮袋里摸出一片泛着幽光的羽毛，"它要的是被冒犯的尊严。"
那夜，部落的长老们围坐在篝火旁。卡兰展开一张巨大的棕榈叶，上面摆着三十七根金刚鹦鹉尾羽——每根都沾过晨露，晒过七七西十九个晴日。"这些羽毛吸饱了你们的勇气。"他对族人们说，"我们要织一张网，不是用来捕捉噩梦，而是捕捉貘兽的影子。"
编织在月圆夜开始。阿尤负责梳理羽毛，她的手指被羽轴扎得生疼，却不敢停。卡兰用龙舌兰汁液浸泡羽毛，边泡边念诵："以光之名，以影为契；晨雾为证，和解为约。"当第一缕晨光染红树梢时，一张泛着虹光的巨网从祭坛上缓缓升起，网眼细如蛛丝，每根丝线上都跳动着微小的金斑。
"等下一个满月。"卡兰把网交给阿尤，"那时食梦貘会来取它的东西。"
满月如期而至。阿尤跟着卡兰爬上最高的望月树，网被小心地铺在树冠间。风裹着雨林的气息涌来，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像是大地在吞咽什么。阿尤的指尖沁出冷汗，她想起猎头豹说的"黑色的手"，想起阿爸撞门时的眼神，那些被噩梦啃噬的夜晚突然在眼前闪回。
月亮升到中天时，阴影里传来窸窣的响动。阿尤眯起眼，看见一团墨色的影子从林子里浮出来。它的轮廓像一只巨大的貘，却比普通貘大十倍，皮毛泛着金属般的冷光，双眼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最诡异的是它的脚——没有接触地面，而是悬在离泥土半尺的地方，每走一步都在地上投下蝴蝶形状的影子。
食梦貘停在网前。它的影子突然剧烈颤抖，像被风吹动的蛛网。阿尤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风穿过古老的岩洞。然后，那团影子俯下身，轻轻触碰了网的边缘。
网突然亮了起来。金斑像活过来的萤火虫，在网丝间穿梭，织成一张闪烁的光网。食梦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影子猛地向后缩去，却又被光网轻轻拽住。阿尤看见它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露出里面缠绕的黑色丝线——那是被它吞噬的噩梦，此刻正像蛇一样扭动。
"它在释放它们。"卡兰在她耳边低语，"把噩梦还给黑夜，把晨雾还给清晨。"
光网越收越紧，食梦貘的影子逐渐变得柔和。阿尤突然看清了它的脸——那根本不是野兽的脸，而是个苍老的妇人，眼角有深深的皱纹，嘴角还挂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她的头发是无数根黑丝，每一根都缠着一个模糊的梦境：有猎头豹追丢的猴子，有老玛莎没织完的网，有阿爸被撕碎的影子。
"原来你一首在收集它们。"阿尤轻声说。
老妇人的影子点了点头。她抬起手，指尖轻轻一点，最后一团噩梦从网里飘了出来，化作一缕青烟，融入夜色。然后她的整个影子开始变淡，像被水洗过的画，最后只剩下那张网，静静地悬在月光里。
第二天清晨，雾语村的人推开门，都愣住了。往常这个时候，雨林的晨雾应该还没散，可今天却连一丝雾气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空气中浮动着清甜的味道，像被雨水洗过的花朵。
阿尤跑到望月树下，网己经不见了。卡兰站在树旁，手里捏着一根金刚鹦鹉羽毛。"它走了。"老人说，"带着被误解的委屈，也带着被理解的释然。"
那天夜里，阿尤又做梦了。这次她梦见一片开满蓝花的山谷，有个穿草裙的老妇人坐在溪边，正把什么东西放进溪水里。溪水流过她的手，变成了淡淡的雾气，飘向远方的天空。
"那是晨雾。"老妇人抬头对她笑，"每个噩梦最后都会变成晨雾，只要有人愿意理解它。"
从那以后，雾语村的人不再用金刚鹦鹉羽毛扫噩梦。他们在每个床头挂上一束野花，在门口种上会发光的萤草。阿尤成了新的巫医，她的鹿皮袋里总装着几根金刚鹦鹉羽毛——不是用来驱赶，而是用来倾听。
偶尔，当雨林的夜特别安静时，阿尤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低鸣。她知道，那是食梦貘在云端散步，它的影子掠过村庄时，会把最温柔的梦境轻轻放在孩子们的枕边。
而每个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树冠，总会有薄薄的晨雾漫过村庄。那雾是淡蓝色的，带着雨林的清香，轻轻拂过每个人的脸颊——那是被理解的恐惧，和解的悲伤，和所有黑夜最终都会迎来的，温柔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