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夜色,是天然的斗篷,也是噬人的巨口。
凌曦、卫铮与石勇三人伏在王家堡上游河岸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后,冰冷的河水气息混杂着腐烂水草的腥气,扑面而来。前方数十步外,王家堡那道巨大的水闸如同巨兽的獠牙,森然矗立在河道中央。月光吝啬地洒下,在黝黑的闸门上勾勒出冰冷的轮廓。水流被强行抬升后,在闸门前形成一片压抑的、几乎不流动的深潭,水面倒映着箭楼上巡逻火把摇曳的、不祥的红光。
石勇伏在凌曦另一侧,他仅存的右拳紧握,呼吸粗重。左臂那处巨大的创口——被溃兵首领獠牙的毒刃所伤,虽经凌曦以残卷指引、小芸香囊草药和卫铮内劲压制暂时封住毒素扩散,但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伤口仅用粗布简单包扎,暗红色的血渍不断渗出,将布条染成深褐色。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和毒素侵蚀骨髓的冰冷麻木感。他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闸门,如同受伤的凶兽,将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了更深的暴戾。
亥时三刻,卫铮计算的时间分毫不差。箭楼上人影晃动,守卫交班时的低语和哈欠声隐约传来,警惕性降到了最低点。巡逻队的脚步声也短暂地消失在堡墙的另一侧。
“就是现在!”卫铮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夜风掠过草尖。
凌曦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她看向身边那个在夜色中更显佝偻的身影——鲁娘子。后者沉默地点点头,那双在匠作坊被炉火映亮的眼睛,此刻在黑暗中却锐利如鹰。她褪下破旧的外衣,露出一身紧束的、同样布满补丁的短打,腰间用草绳牢牢系着一个沉甸甸的牛皮小包。她身后,是三个精挑细选、水性极佳、同样沉默坚毅的汉子,每人嘴里都叼着一根中空的芦苇杆。
鲁娘子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用粗糙的手指,再次在湿冷的泥地上快速划了几下——那是闸门榫卯关键节点的示意图。三个汉子用力点头,眼神凝重。
“记住,”凌曦的声音绷紧如弓弦,“水冷刺骨,闭气时间有限。动作要快,要轻。一旦完成,立刻撤回,绝不可恋战!石勇,你负责接应,若有变,制造混乱引开注意!” 她担忧地瞥了一眼石勇的左臂。
石勇低吼一声作为回应,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闸门方向,巨大的战斧被他用仅存的右臂反握在身后,肌肉虬结的手臂绷紧,左臂的伤痛让他周身散发的气息更加危险和不稳定,如同一头负伤却更加狂暴的凶兽!卫铮则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像,目光精准地扫视着堡墙和箭楼的每一丝动静,为水下之人充当着最敏锐的眼睛。
鲁娘子最后检查了一下腰间的皮包,里面是她精心准备的、头部包裹着厚厚湿牛皮的短木楔。她朝凌曦和卫铮微微颔首,随即像一条滑腻的水蛇,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的河水中,没有溅起一丝明显的水花。三个汉子紧随其后,只留下水面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迅速被暗流抚平。
凌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识海中的残卷被她强行催动,微弱的金色辉光艰难地穿透浑浊的河水,试图捕捉水下的动静。额角的刺痛骤然加剧,视野中的金色网格在水波折射下剧烈晃动,模糊不清。她只能勉强感知到几个代表生命和专注意志的微弱光团,正艰难地、缓慢地向着巨大的闸门阴影靠近。
水下,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瞬间穿透肌肤,首刺骨髓。鲁娘子打了个冷颤,牙齿几乎要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但她强行压下身体的反应,浑浊的视野中,巨大的闸门底部如同深渊的壁垒。水流被闸门阻挡后形成的暗涌拉扯着他们的身体。
她游到预定的位置,闸门底部巨大的榫卯结合处。手指摸索着冰冷的木头,常年浸泡使得木头发胀,榫眼被挤压得异常紧密。时间紧迫!她果断地从牛皮包中抽出一根特制木楔,尖端包裹的湿牛皮在触碰到榫眼边缘时,提供了一丝微妙的缓冲和贴合。她将木楔对准榫眼缝隙最薄弱、应力最集中的一点,然后从皮包侧袋抽出一柄同样用厚厚湿牛皮包裹了锤头的小铁锤。
成败在此一举!鲁娘子屏住呼吸,全身的力气和技艺的精髓都凝聚在持锤的手腕上。不能重!重则声响惊敌!不能轻!轻则无法撼动!她回忆着无数次敲打铁胚时对力道的掌控,手腕以一个极其精巧的角度和幅度,猛地一抖!
“笃!”
一声极其轻微、沉闷的声响,被厚重的牛皮和流动的河水吞噬了大半,几乎微不可闻。木楔的尖端,在鲁娘子精准的控制下,如同手术刀般嵌入了榫眼深处那因木材胀缩形成的细微缝隙!
一击得手,鲁娘子毫不停留,手腕再次轻抖!
“笃!笃!笃!”
每一次敲击都精准地落在木楔尾部,每一次力道都如同经过最精密的计算。木楔在牛皮锤的轻震下,一丝丝、一寸寸地深入榫眼。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木楔的侵入,正强行撑开原本紧密结合的榫卯结构,将巨大的应力集中在那一点上!闸门本身巨大的重量,以及后方蓄积水体的恐怖压力,此刻都成了她无形的“帮凶”!
另外三个汉子也分散到其他几个关键榫眼处,依葫芦画瓢,用鲁娘子传授的方法,小心翼翼地嵌入木楔,进行着同样精细而致命的操作。
时间在冰冷的水下仿佛被冻结,又仿佛在飞速流逝。鲁娘子感到肺部火辣辣的疼痛,闭气的极限即将到来。她敲下最后一锤,确认木楔己深入预定位置,再也无法推进分毫!她立刻向同伴打出手势。
撤!
西人如同受惊的鱼群,猛地蹬水,迅速脱离闸门阴影,向着来时的芦苇丛奋力潜游。
就在鲁娘子即将冲出水面,贪婪地吸气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木质撕裂声,透过厚重的河水,隐约传入她的耳中,也穿透了凌曦残卷感知的模糊屏障!
成了!凌曦心头剧震!
岸上,卫铮的耳朵也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冰冷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芒。
西人湿淋淋地爬上岸,在芦苇丛中剧烈地喘息,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嘴唇冻得乌紫。鲁娘子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看向闸门方向,眼神专注得可怕。
闸门依旧沉默地矗立着,在月光和火把下似乎毫无异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巡逻队的火把再次出现在堡墙上,箭楼上的守卫似乎并未察觉任何异常。河水平静地流淌着,只有被抬升的水位在闸门前形成压抑的漩涡。
就在石勇几乎要按捺不住焦躁,左臂伤口因紧绷而传来阵阵撕裂痛楚时——
“嘎吱……嘣!”
一声沉闷得如同巨兽骨骼断裂的巨响,骤然撕裂了夜的寂静!
只见那巨大的木质闸门,从底部鲁娘子嵌入木楔的榫眼处开始,一道狰狞的裂痕如同黑色的闪电,沿着木材的纹理疯狂向上蔓延!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材扭曲、崩裂声,裂缝迅速扩大、分叉!
“轰隆——!!!”
积蓄了太久、被强行束缚的庞大水体,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缺口!狂暴的水流如同挣脱囚笼的怒龙,裹挟着断裂的巨大木块和滔天白浪,从闸门底部轰然喷涌而出!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闸门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更多的裂缝出现,更多的水流加入这场狂暴的宣泄!
水声震耳欲聋!白浪滔天!
“闸…闸门塌了!”
“快!快示警!”
“敌袭!是敌袭!”
王家堡的宁静被彻底打破!箭楼上瞬间乱作一团,惊慌失措的呼喊、尖锐刺耳的锣声、杂乱的脚步声混作一团。火把疯狂地晃动,光影凌乱,将堡墙上的混乱暴露无遗。巡逻队像没头苍蝇般冲向闸门方向,却又被狂暴的水流和飞溅的巨木逼得连连后退。
“走!”卫铮低喝一声,眼中没有丝毫得意,只有任务完成的冷静和迅速撤离的决断。
凌曦最后看了一眼那在月光与混乱火把下崩塌的闸门,看着那象征着王家堡垄断与压迫的巨兽獠牙被一股来自水底阴影的“巧力”撕裂、摧毁,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激荡。她一把拉起因脱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鲁娘子,低声道:“干得漂亮!我们走!”
石勇低吼一声,强忍着左臂伤口因动作牵扯带来的剧痛,用仅存的右臂紧握巨斧,如同最忠诚的护卫,断后掩护。五人借着水声和堡内混乱的绝佳掩护,如同来时一般,迅速没入河岸另一侧更深的黑暗之中,向着曦火村的方向疾行。
身后,王家堡的喧嚣与怒吼,以及那奔腾宣泄的水声,如同送行的乐章,越来越远。冰冷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但凌曦的心中,却燃起了一团炽热的火。鲁娘子的“无声之锤”,不仅砸开了王家堡的水闸,更砸碎了压在众人心头的一块巨石!
深潭翻车的希望之路,己然扫清了第一道障碍!匠魂燃起的微光,第一次在黑暗中,绽放出撕裂铁幕的力量!然而,凌曦并未忘记,黑暗中,还有狄人游骑的獠牙,正悄然逼近曦火村脆弱的家园。破闸的胜利,只是另一场风暴的前奏。而身边石勇那沉重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空气中隐约传来的血腥气,也提醒着她,这位守护者的伤势,如同悬顶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