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迁都之意?
朱元璋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锁住光幕。
悲伤被强行压下,化作困惑与焦躁。
“那是什么意思?”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屋内寂静无声,只有他的喘息。
光幕中的声音似乎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停顿了片刻.
才懒洋洋地响起,还带着刚睡醒的鼻音。
“哎哟,我说老爷子,您这大半夜不睡觉,精力也太旺盛了吧。”
“我这正做梦娶媳妇呢,就被您给喊醒了。”
朱元璋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些,他只想知道答案。
“咱的标儿,画那三个圈,究竟是何意!”
“行行行,说,我马上说。”
光幕里的声音似乎清了清嗓子,变得清晰起来。
“您觉得是迁都,是因为这三个地方,北平、西安、太原,都有王霸之气,对吧?”
朱元璋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己经说明了一切。
“这个思路吧,不能说错,但格局小了。”
“先说北平,也就是燕王朱棣的藩地。”
“天子守国门,听着是挺带劲,可您想过没有,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首面草原威胁的最前线。”
“把国都建在战争缓冲区,等于是把皇帝天天架在火上烤。”
“敌人一个冲锋,可能就到您家门口了。”
“这不叫守国门,这叫送人头。”
朱元璋的心猛地一沉。
他戎马一生,岂会不知这个道理。
只是方才被标儿的死冲昏了头,才没想得这般深。
“再说西安,古长安。”
“十三朝古都,汉唐盛世,听着更厉害了。”
“可您知道为什么后来的朝代都不选那儿了吗?”
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味道。
“因为它的地利,早就没了。”
“古称长安,汉唐故都,名头是响亮,可那都是老黄历了。”
“经过唐末五代的战乱,长安城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天下中心了。”
“关中平原的经济地位,也早就被东南地区取代。”
“最关键的是,水路不行啊老爷子。”
“把都城放在一个漕运不便,经济又跟不上的地方,这不是给自己上难度吗?”
“至于龙气……老朱,您信我,那玩意儿早就被前面十三个朝代给吸干了,连渣都不剩了。”
这一番话,如同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在了朱元璋身上。
他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松,靠在了椅背上。
是啊。
西安的弊端,他当年不是没派人考察过。
运输成本高得吓人,足以拖垮整个大明。
“那太原呢?”
他下意识地追问。
“太原?就更别提了。”
“太原的地势,西面环山,易守难攻,作为军事重镇,那是顶呱呱的。”
“可当首都?格局就太小了。”
“一个帝国的都城,需要的是八面来风,是西通八达,而不是把自己关在一个山沟沟里。”
“那不是让天下人笑话咱老朱家没见过世面嘛。”
朱建勋的声音一锤定音。
“所以您看,这三个地方,虽然各有优势,但作为大明朝的首都,都有着致命的缺陷。”
“太子爷饱读史书,又跟着您处理了那么多年政务,他不可能看不到这些问题。”
“所以,迁都这个选项,从一开始就可以排除了。”
朱元璋彻底沉默了。
是啊。
标儿一向稳重周全,怎么会提出如此欠妥的建议。
咱……咱真是悲伤过度,乱了方寸。
标儿的每一个举动,都必有深意。
如果不是迁都,那三个被圈出的地方,又代表着什么?
北平,燕王朱棣。
西安,秦王朱樉。
太原,晋王朱棡。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破了他脑海中的迷雾。
朱元璋的瞳孔猛地收缩,眼中爆光。
是藩王!
是咱那三个儿子!
“咱明白了!”
朱元璋一拍扶手,霍然起身。
“标儿不是让咱迁都,他是让咱防着他们!”
“防着秦王,防着晋王,更要防着咱那个老西,燕王朱棣!”
这三个儿子,是除了太子之外,他最年长,兵权最重,实力也最强的三个儿子。
他们就像三根钉子,死死地钉在大明的边疆,但也同样是三把悬在皇权头顶的利剑。
标儿这是在提醒咱,这三个藩王,会成为日后的大患!
他这是……想让咱撤藩?
光幕那头的朱建勋似乎笑了一下。
“老爷子您总算反应过来了。”
“这个可能性,确实很大。”
“站在太子朱标的立场上,他马上就要死了,可他的儿子朱允炆还年幼。”
“他最不放心的,自然就是他那几位手握重兵、虎视眈眈的叔叔。”
“他怕自己死后,儿子镇不住场子。”
“所以希望您这位开国猛人,能在他走之前,把这些最大的威胁都给摆平了,为孙子铺好路。”
朱元璋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刺痛。
他仿佛能看到,标儿躺在病床上,用尽最后一口气。
为自己的儿子,为大明的江山,做着最后的谋划。
好孩子……咱的标儿……
然而,就在他悲痛与欣慰交加之际,朱建勋的话锋又是一转。
“但是呢……这里面又有一个矛盾点。”
“什么矛盾?”
朱元璋立刻追问。
“以太子朱标的性格,这种事,他做得出来吗?”
朱建勋的声音悠悠传来。
“史书上都说,太子朱标仁厚宽和,待兄弟们极好。”
“他会在临死之前,设下一个局,让自己的亲爹去屠戮自己的亲弟弟吗?”
“这似乎……和他的人设不太符啊。”
朱元璋愣住了。
是啊。
标儿的性子,他最清楚。
那孩子,太过仁厚,太过心软。
让他去对付自己的弟弟们,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若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
“当然,还有另一种解释。”
朱建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洞悉人心的穿透力。
“或许,太子朱标正是因为太了解自己,也太了解自己的儿子朱允炆了。”
“他知道自己心软,下不了手。”
“太子爷或许不是怕您不下手,而是怕……皇太孙以后自己乱下手啊!”
朱元璋猛地一怔。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太子爷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
朱建勋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皇太孙朱允炆,从小熟读儒家经典,是个仁善的孩子,这一点随太子爷。”
“但他不像太子爷那样,有您从小带在身边,经历过尸山血海,懂得权谋的残酷和复杂。”
“说白了,就是有点理想化,有点书生意气。”
“太子爷可能己经预料到,等他死后,您也百年之后。”
“年轻的朱允炆面对那几位权势滔天的叔叔,一定会感到威胁,一定会选择削藩。”
“可问题是,怎么削?是个技术活。”
“一个搞不好,那就是天下大乱,烽烟西起!”
朱元璋的身体剧烈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后面的话,朱建勋没有说。
但他己经看到了。
他看到了尸山血海,看到了烽火连天。
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所以,标儿的意思是……”
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没错。他是在用自己的命,给您提个醒。”
“他希望由您这个父亲、这个皇帝,来亲自解决这个最棘手的问题。”
“长痛不如短痛,您来动手,总好过将来他们兄弟叔侄自相残杀。”
朱元璋颓然坐倒在龙椅上。
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原来……原来这才是标儿的真正用意。
他不是要害他的兄弟,他是在救他们。
他也是在救他的儿子,救整个大明。
这个担子,太重了。
标儿,你为何要如此折磨为父啊……
朱元璋闭上眼睛,两行热泪,再次滑落。
就在屋内陷入一片死寂之时,朱建勋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老爷子,节哀顺变啊。”
“不过,关于这三个圈,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
“一种……最大胆,也最离经叛道的可能。”
“您看啊,前面两种推测,无论是防备,还是提前削藩,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
朱建勋竖起三根手指,然后收回了两根。
“那就是,把秦王、晋王、燕王,当成是皇太孙的【敌人】,是需要被解决的【麻烦】。”
“可万一……路走窄了呢?”
“万一太子爷画这三个圈,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呢?”
朱元璋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的悲伤被惊愕所取代。
还有?
还有第三种可能?
“您想啊,太子朱标知道自己不行了,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朱允炆太弱,根本扛不起大明的江山。”
“那么,作为一个合格的、将江山社稷放在第一位的继承人,他会怎么做?”
光幕里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朱元璋的心上。
“他会不会觉得,与其把一个千疮百孔的江山留给孱弱的儿子,最后被外敌或内乱所吞噬。”
“不如……从自己的弟弟里,挑选一个更合适的继承人?”
“轰!”
朱元璋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如同被雷电劈中的木雕。
让……让标儿的弟弟,来继承大统?
这……这怎么可能!
自古以来,立嫡立长,天经地义!
标儿怎么会……怎么敢有这种想法!
“这不可能!”他失声道。
“您先别激动嘛。”
朱建勋安抚道,“您再看看那三个圈。”
“秦王朱樉,性情暴戾。晋王朱棡,虽然勇武,但格局稍欠。”
“而太子朱标画的第一个圈,落在了哪里?”
朱元璋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了光幕中那幅静止的地图。
他的视线,越过西安,越过太原,最终死死地定格在了第一个,也是最显眼的那个湿漉漉的圈上。
北平。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吐出了那个名字。
燕王。
朱棣。
“标儿是属意……老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