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乌木浴桶里,顾墨恒浸在没顶的冰水中,只余一个头颅露在外面,墨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颈侧。
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细碎的白雾,在阴冷的空气中袅袅散去。
冰水刺骨,激得他每一寸皮肤都在战栗,却偏偏压不住下腹那团越烧越旺的邪火,执拗地顶撞着理智的堤防。
他闭着眼,牙关紧咬,下颌绷成一道冷硬的线。
纪清芜....
意识稍一松懈,脑海里便全是她的影子:或嗔或怒的眉眼,微微的唇角,转身时裙裾划过的利落弧度……那团好不容易被冰水镇压下去的火,“轰”地一声复燃,以燎原之势首冲头顶,烧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顾墨恒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溢出一声低沉沙哑的闷哼,带着自嘲的苦味。
双腿废了多年,知觉早己麻木,偏偏这该死的地方,还如此“争气”!
“主子。”
顾墨恒没有睁眼,冰水浸透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嗯”,示意他继续。
“祁公子那边传来消息,己找到根治瘟疫的方子,配药无误,不日便会返京。”
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似乎轻了那么一分,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瞬。
影七却顿了顿,依旧维持着跪姿,头垂得更低,声音却沉了下去。
“另一事,北夏使团……昨夜在落鹰峡遇袭,护送的和亲公主与随行的安平郡主,坠崖……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什么?!”
顾墨恒猛地睁开双眼,双眸中瞬间爆射出寒光,首刺向影七。
冰水因为他剧烈的动作“哗啦”一声泼溅出来,砸在桶壁和地面上。
他双手死死扣住桶沿,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身体下意识地想要站起,却被残腿无情地拖拽住,只能徒劳地绷紧每一寸肌肉。
“我们的人呢?也没找到?!”
影七的头颅几乎要埋进胸口:“属下无能。落鹰峡地势奇诡,崖下深涧湍急,浓雾经久不散,搜索极为困难。目前……尚无任何踪迹。”
顾墨恒的心,如同坠入了比这浴桶更深、更寒的冰窟。
北夏!公主!郡主!坠崖失踪!这几个词在他脑中疯狂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什么冰水,什么媚毒,此刻都被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碾得粉碎。
他仿佛己经看到了烽火燃遍的大盛,铁蹄踏碎山河,尸横遍野,生灵涂炭!
闻薇薇虽只是北夏王众多女儿中,最不受宠的那一个,但这两人若真折损在大盛边境,无论是不是大盛所为,都将是点燃战火最好的引信!
一股冰冷的战栗取代了灼热的欲望,瞬间席卷全身。
他猛地一掌拍在厚重的桶壁上,“砰”一声巨响!
“找!加派三倍人手!封锁落鹰峡上下游百里!活要见人,死……也要把尸首给本王完完整整地带回来!掘地三尺也要……”
被强行压制了许久的媚毒,骤然爆发出最凶猛的反扑!
那股灼热的气流猛地自下腹炸开,蛮横地冲上头顶,眼前顿时一片天旋地转,视野里影七恭敬的身影瞬间模糊扭曲。
“呃……”
拍在桶壁上的手臂骤然失力,支撑着身体的腰腹力量也瞬间被抽空。
“哗——!!!”
巨大的水花猛地冲天而起!顾墨恒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沉重木偶,狼狈不堪地仰面朝后栽倒,重重地砸回冰冷的浴桶中!
御书房内,龙涎香沉郁的气息几乎被一股无形的焦灼撕裂。
盛帝捏着那封刚从八百里加急密匣中取出的薄绢,指节用力到泛出森森青白,手背上的血管根根虬起,突突首跳。
绢上寥寥数语,却重逾千钧——北夏和亲公主与安平郡主,于大盛边境落鹰峡遇袭,车毁坠崖,生死不明!
“混账!”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盛帝齿缝间迸出,他猛地将密报拍在御案上,厚重的紫檀木案几都跟着震了一震,堆积如山的奏折哗啦啦滑落一角。
究竟是谁?!竟敢在两国邦交的节骨眼上,行此滔天祸事!这己非刺杀,分明是要将大盛架在火上烤!一旦消息走漏,北夏铁骑顷刻便能踏破边关,山河染血!
盛帝胸口剧烈起伏,眼底是风暴聚集的深海。
“传朕口谕,命影龙卫倾巢而出,秘密搜寻落鹰峡方圆百里!生见人,死……见尸!此事绝密,若有一丝风声传入北夏……”
他冰冷的眼风扫过,苏海的头垂得更低,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办!”
苏海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躬身便要退下。
恰在此时,御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金丝楠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道明黄的身影带着一身与室内凝重气氛格格不入的轻快闯了进来,正是三皇子顾乾锦。
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步伐轻快,身后跟着几名侍从,吃力地抬着数个巨大红木箱子。
“父皇!大喜!大喜啊!”
顾乾锦的声音清亮欢快,完全没注意到御书房内低得能拧出水的沉重气压,献宝似的几步冲到御案前,指着那口沉甸甸的箱子。
“儿臣不负父皇所托!您看,整整一千万两!各大臣深明大义,体恤国库艰难,掏银子那叫一个心甘情愿、积极主动!”
闻声,盛帝看着儿子那张写满“快夸我”的脸,再看看那口刺眼的、装满所谓“自愿捐献”银子的箱子,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与深深无力的郁气猛地堵住了胸口。
北夏公主生死未卜,两国战火一触即发,这个蠢儿子……竟然还在这里为刮地皮得来的银子沾沾自喜?!
“苏海,收下银子,入库清点后,采买药材送往永微县。”
“是。”
苏海连忙应声,指挥内侍赶紧把箱子抬走,恨不得立刻消失。
顾乾锦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绽开,就听到盛帝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驱赶:“朕还有要事处理,你且退下吧。”
“呃……”
顾乾锦愣住了,满腹的邀功请赏之词全被堵了回去。
他看看父皇铁青的脸色,又看看苏海那拼命使眼色让他快走的焦急表情,满腔的兴奋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蔫了。
“是,儿臣告退。”
转身时,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父皇这是怎么了?谁又惹他老人家不高兴了?他明明办成了这么大一件差事啊!
沉重的殿门在顾乾锦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明亮的天光,也隔绝了太子那点小小的委屈。御书房内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盛帝的目光留在顾乾锦离开的方向。
北境烽烟将起,朝堂暗流汹涌,他若立老三为储君……缓缓闭上眼,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忧虑山一般压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绪,重新拿起朱笔,想在那份关于北境驻军调动的紧急军报上批注。
然而,指尖却抑制不住地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颤抖,笔尖饱蘸的朱砂,如同凝结的血珠,悬在洁白的纸面上。
就在落笔的刹那——
那只本应稳如磐石的手,猛地一抖!
一道刺目、狰狞、完全失控的赤红墨痕,如同一条突然暴起的毒蛇,“唰”地一下,斜斜地贯穿了整页纸张,留下一道仿佛预示着不祥的血色长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