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风,一年西季都带着股陈腐的霉味,固执地从糊窗的桑皮纸破洞里钻进来,吹得烛火瑟瑟发抖。
屋内身着素兰色麻裙的于贵人,枯坐在唯一完好的窗前,像一尊褪了色的旧瓷人偶。
窗外那片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是铁灰的,沉重地压在人心上。
她曾是江南富庶之地的商户女,闺名于婉。
被送进这吃人的宫墙那年,爹娘偷偷在她沉甸甸的妆奁最底层,塞了一把小小的黄铜算盘。
“婉婉,心里慌的时候,摸摸它,想想咱家的铺子,日子总能算下去。”
那时她懵懂,只觉算盘冰凉的珠子硌手,远不如锦缎柔软。
“贵人!”
侍女春桃脚步匆匆地进来,带进一股更凉的夜气,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急切。
“前头侍卫递了话,七公主……七公主的车驾,还有五日,就能踏入大盛国境了。”
“哐当——”
于婉手边那个黄铜算盘猛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整个人剧烈地一颤,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窗棂的木头,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是我……是我害了她……”
破碎的声音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血沫般的嘶哑:“是我这个没用的娘……”
春桃眼圈也红了,慌忙上前扶住她。
“贵人,您快别这么说!公主她……公主她心里明白着呢!”
春桃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素绢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小物件,双手捧着递到于婉眼前。
“您看,这是公主离宫前,特意交代奴婢,一定要亲手交给您的!公主说,让您务必……务必看看!”
素绢被颤抖的手指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方素笺。
纸是宫里最普通的竹纸,边缘甚至有些毛糙。
于婉抖得厉害,几次才将那薄薄的纸张展开。
「娘,您一定要等着女儿,薇薇一定会回来接您!」
没有哭诉,没有恐惧,只有这一句让她安心的话。
于婉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个字上,像是要把它们烧穿。
“薇薇……”
于婉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呜咽,眼泪瞬间决堤,比刚才更加汹涌,滚烫地灼烧着她的皮肤。
那眼泪里,是铺天盖地的悔恨,更是滔天的恨意!
恨!
恨那贪图皇家一点虚无缥缈的恩典,亲手将女儿推入这万丈深渊的爹娘!
恨那场突如其来的宫宴,恨那盏盏灌醉了天子的御酒,更恨那个醉酒后踉跄闯入她这偏僻小院,将她视为玩物的北夏帝!
最恨的,还是那个永远端坐凤位如同菩萨的皇后!
她清晰地记得皇后那只戴着赤金嵌宝护甲的手,如何冰冷地扼住她的咽喉,优雅的吐出淬毒的蛇信。
“你那七公主,若替长公主去大盛。她活,你活;她若不肯,或者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于贵人,本宫有的是法子让你‘病故’得顺理成章。”
那张脸,在摇曳的宫灯下,美得惊心动魄,也毒得蚀骨穿心!
她只是一介商户之女,家中无权无势,如同草芥。
若非家道中落,爹娘怎会起那攀附皇家的痴心妄想?
她本该守着祖传的铺子,拨弄着算盘珠子,嫁个门当户对的郎君,过那烟火气十足的安稳日子。
而不是在这金丝囚笼里,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被推出去,替尊贵的长公主挡那传闻中暴虐嗜杀的大盛皇帝的刀!
“贵人,贵人您别这样!”
春桃用力握着于婉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又强自镇定地安慰。
“您得保重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亲口承诺过的,只要七公主顺顺利利嫁入大盛皇室,陛下金口玉言,定会放您出宫!您就能离开这里了!您要撑住,为了公主,您也要撑住啊!”
离开?
于婉的身体在春桃的搀扶下,慢慢停止了剧烈的颤抖。
她抬起泪痕狼藉的脸,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春桃,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温顺的回应:“嗯。”
那姿态,是经年累月磨出来的、刻在骨子里的卑微和顺从。
春桃看着她点头,似乎松了口气,以为劝慰有了效果,忙不迭地去掉落的黄铜算盘。
没人看见,于婉低垂下去的眼帘深处,那被泪水冲刷过的瞳仁里,最后一点属于“于贵人”的软弱和认命,如同燃尽的纸灰,被一股骤然卷起的风吹得干干净净。
剩下的,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潭底沉着淬毒的刀锋,映出爹娘谄媚的笑脸、皇帝模糊的醉态、皇后那只戴着护甲的、索命的手……
这点头,不是应允,是锁链崩断前的沉寂。
凤栖宫
水汽氤氲,浓得化不开,裹挟着玫瑰与沉水香的气息,慵懒地盘旋在北夏皇后寝殿深处。
皇后慵懒地倚靠在巨大的浴桶边沿,象牙般的肌肤上滚落着晶莹的水珠,黑缎般的长发蜿蜒在水面,缠绕着嫣红的玫瑰花瓣。
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漂浮的花瓣,指尖捻起一片的嫣红,那花瓣却在无声的挤压下碎裂开来,渗出一点暗红的汁液,染上她修剪得宜的指甲。
屏风外,侍女玲珑的声音像初春的溪流,清晰又柔和地淌了进来:“娘娘,刚得的信儿,七公主殿下的车驾己过漠泽,算脚程,五日后便能踏入大盛境内了。”
水声轻微地晃了一下。
皇后指尖的动作顿了顿,那片彻底碎裂的花瓣从她指间滑落,无声地沉入水底。
她抬起眼,隔着朦胧的水汽望向屏风后玲珑模糊的身影,唇角弯起一个无可挑剔的弧度,声音里却揉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轻叹。
“五日后啊……快得很。这小贱人,从小金枝玉叶,宫里头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那性子,骄纵得能摘星揽月。”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刮过浴桶温润的木质边缘,留下几道浅浅的湿痕:“大盛那位陛下,心思重,她若是不小心拂了逆鳞……”
后面的话,被一声更轻、更长的叹息取代了,像一片羽毛落在积尘的心上。
屏风外静了一瞬。
随即,玲珑的声音再度响起,依旧平稳,却仿佛注入了某种不易察觉的、冰冷的金属质感。
“娘娘的忧虑,奴婢明白了。公主殿下金尊玉贵,此行路途遥远,是该……有些深刻的记忆,方能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奴婢斗胆,定会让七公主在踏入大盛国土之前,拥有一段……终身难忘的旅途。”
水波轻轻荡漾,映着皇后骤然亮起又迅速隐没的眼神。你办事,我放心。
她没再说话,只将整个身体缓缓沉入温暖的水中,水面没过她精致的下颌,只余下唇边那抹幽深难辨的笑意,如同深潭中悄然隐没的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