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颜文峰己踩着青石板进了布坊。
染缸里的蓝靛还冒着热气,几个女工正踮脚搅着木杵,见他进来,木杵"咚"地磕在缸沿。
他没停步,径首往织机房走——那里的机杼声该是最密的。
"侯爷早!"管织机的老周哈着腰迎上来,额角的汗混着雾气往下淌。
颜文峰没接话,伸手摸向刚下机的一匹细绢。
指尖触到布料的刹那,他眉峰微挑——这匹的经纬比明显松了半分,触感发涩,哪有前日他改良织机后该有的柔滑?
"这月第几批了?"他捏着布角转向老周。
老周喉结动了动,往墙角瞄了一眼:"回...回侯爷,第三批了。
前两批说是染坊火候没控好,可这匹还没上染呢。"
颜文峰的目光顺着老周的视线扫过。
墙角几个织工正围在一起,为首的林秀娘背对着他,银簪子在晨光里晃了晃。
他记得上月教新织法时,林秀娘第一个举手说"懂了",还拍着胸脯说"保准比旧机子快三成"。
"小六。"他喊了一声。
小六从账房里钻出来,怀里还抱着半尺高的账本,封皮上沾着墨渍:"侯爷,这月的出入账、机杼损耗、工食银......"
"把前三个月的生产记录全搬来。"颜文峰打断他,转身走向库房。
库房门一推开,霉味混着新布的棉香涌出来。
他随手抽了匹月白绢子,布角的暗纹编号在阳光下泛着浅金——这是他半月前让人缝的,每匹布用不同丝线编了码,"让布自己说话"。
可当他翻到第三匹时,指尖突然顿住:"小六,拿前月十五的出货单。"
小六翻账本的手首抖,纸页"哗啦"响成一片:"在...在这儿!
十五日出货一百二十匹,编号从...从'锦一'到'锦百廿'。"颜文峰举起手里的布,编号"锦卅七"的丝线泛着暗褐,和账本上"锦卅七"该用的朱红丝明显不同。
"有人换了编号线。"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砖。
"昨儿夜里..."突然有细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梅缩在门框边,指甲几乎掐进围裙里,"我起夜给弟弟盖被子,路过库房后墙...听见有窸窣声,像...像撕纸。
还有油墨味,跟账房先生研的墨一个味儿。"
颜文峰转头时,小梅吓得往后缩了半步。
他放缓声音:"你没看错?"
"没...没看错。"小梅咬着嘴唇,"我娘生前是绣娘,最闻不得油墨脏了绣线,所以...所以我记得清楚。"
他没再问,转身对跟进来的刘三石道:"拿铁钎来。"
刘三石的铁钎敲在库房后墙第三块砖时,"空"的回响惊得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青砖缝里的石灰簌簌往下掉,露出个半尺宽的夹墙——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卷纸,最上面一卷还沾着墨点。
颜文峰展开最上面那卷,改良织机的图纸在晨雾里铺开来,连他上月才改的"双梭联动"结构都画得清清楚楚。
他的指节捏得发白,图纸边缘被攥出褶皱:"好个'外乡匠人'。"
日头升到正顶时,布坊空地上围满了工人。
颜文峰站在染缸边,脚边堆着三匹编号不符的布,身后是摊开的账本。
"上月廿三,机杼损耗记了七台。"他指尖点着账本,"可我让小六数过,库房里只少了五台旧机子。"他弯腰提起一匹布,"这匹'锦卅七'该用朱红线,可它用了褐线——谁的线筐里有褐线?"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林秀娘的银簪子晃得更急了,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手指把衣角攥成了团。
有个小工小声嘀咕:"林姐前日还说...说这线颜色耐脏..."
"我不急。"颜文峰突然笑了,可那笑没到眼底,"偷图纸的,换编号的,收银子的——你们慢慢想。"他扫过人群,最后落在林秀娘泛白的指节上,"想清楚了,来找我。"
日头偏西时,小六背着个青布包裹站在颜文峰跟前。
包裹里是十匹新织的细绢,每匹布角的编号在夕阳下闪着异样的光。
"洛阳城最西头的'福来布庄',"颜文峰压低声音,"他们前儿刚收了批跟咱们织法一样的布。
你扮成送货的,把这十匹送过去。"他拍了拍包裹,"记住,布角的编号是新换的,用的是掺了磁粉的线——"
"侯爷是要..."小六眼睛亮了。
"去。"颜文峰把包裹往他怀里一塞,"让布自己,说出是谁的手。"
小六转身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青布包裹在他背上颠了颠,像藏着个要炸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