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把青布包裹往肩上又颠了颠,布角的磁粉线隔着粗布扎得他锁骨生疼。
洛阳城的石板路被夕阳烤得发烫,他盯着福来布庄檐角晃动的布幡,喉结滚了滚——那幡子上"天锦坊特约"的金线,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送布的?"门里探出个伙计,眼皮都没抬,"放后巷仓库。"
小六跟着伙计绕到后巷,砖墙上有道半人高的豁口,风灌进来卷着碎草。
他蹲下身解包裹时,手指故意在布角蹭了蹭——掺了龙涎香的染料混在靛青里,只有凑近了才能闻出那缕甜腥。
"慢着。"伙计突然踹了踹包裹,"这布角编号怎么生得很?"
小六抹了把额头的汗,操着河南腔:"新换的码子,东家说防着偷手艺。"他从怀里摸出两个铜子弹在地上,"兄弟行个方便,赶夜路还得回巩县呢。"
伙计弯腰捡钱时,小六瞥见仓库深处堆着半人高的布卷——最上面那匹的织纹,和他背上的一模一样。
第二日卯时三刻,颜文峰在布坊后院的槐树下等小六。
晨露打湿了他的麻鞋,远处传来梆子声,惊得他攥着茶盏的指节发白。
"侯爷。"小六的声音从院墙外飘进来,青布包裹空了,怀里却多了个油纸包,"后半夜有个穿灰衫的,把布从福来仓库扛到西市车马行,塞给个戴斗笠的。"他展开油纸,里面是截染了靛青的线头,"这是从那人衣襟上刮下来的,香得冲鼻子。"
颜文峰捏起线头凑到鼻端,龙涎香的甜腥混着熟悉的靛蓝染料味——和林秀娘常用的香粉一个调子。
他把线头攥进掌心,指甲掐进肉里:"备马,带刘三石他们,走山道抄西市后路。"
月上柳梢时,山道上的虫鸣突然哑了。
颜文峰翻身下马,按住前面人的肩膀——二十步外的废弃磨坊漏出一点火光,两个影子在破窗上晃。
"王掌柜,这月的量得加。"是林秀娘的声音,带着股子尖刻,"那姓颜的把织机改得更精了,再晚..."
"急什么?"另个男声阴恻恻的,"你不是还管着账本?
原料多报三成,够你买十座绣楼。"
颜文峰给身后打了个手势,刘三石带着人悄无声息绕到磨坊后。
他抬脚踹开破门时,林秀娘正把个布包塞进王掌柜怀里,布角的编号在火光里闪着幽蓝——正是他让小六送的那批。
"颜...颜侯爷?"林秀娘的银簪子"当啷"掉在地上,脸色比月光还白。
王掌柜的三角眼眯成缝,手往腰间摸,却被刘三石一脚踩住手腕。
"林秀娘,你当我看不出?"颜文峰捡起地上的布包,里面滚出几锭银子,"上月损耗多报的两台机杼,染缸里平白少的五斤靛蓝,全填了你的腰包吧?"他盯着林秀娘发抖的嘴唇,"还有夹墙里的图纸,福来布庄的织纹——你当我那些磁粉线、龙涎香是白加的?"
林秀娘突然笑了,眼泪却往下掉:"你不过是个种田的!
凭什么会改良织机?
凭什么让陛下封你县男?
我阿爹是苏州绣圣,我从小看绣绷长大,凭什么要给你打下手!"她抓起脚边的石块砸过来,"那些图纸是我抄的又怎样?
我就是要让天锦坊的手艺...啊!"
刘三石上前扣住她的手腕,她的哭嚎撞在磨坊的断墙上,惊起几只夜枭。
寅时的布坊还浸在夜色里,颜文峰把林秀娘的账本摊在案上,月光从窗纸漏进来,照得账页上的数字像爬满了蚂蚁。
小梅缩在门角,手指绞着围裙角,指节发白。
"那晚...在库房后墙。"她突然开口,声音细得像蚊鸣,"我听见刮砖的声音,还有...还有银簪子碰墙的响。"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子,"和林姐的银簪子,一个声儿。"
颜文峰放下笔,账页上"损耗七台"的墨迹还没干。
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是早起上工的人陆续到了。
他伸手把账本合上,指腹蹭过封皮上的褶皱——那是林秀娘总爱用指甲掐的位置。
"把林秀娘关到柴房。"他对刘三石说,声音不大,却像敲在铜锣上,"明儿辰时,布坊大会。"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有人推开院门,晨雾里传来窃窃私语:"听说昨儿夜里...""林姐被抓了?"
颜文峰站在廊下,看着染缸里的水被晨光染成淡金。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牌——那是陛下赐的"农圣"纹章,触手生温。
该让有些人,看看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