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煤油灯在埃利亚斯·索恩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将他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映在堆满古籍和修复工具的书架上。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陈年纸张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源自那块巨大石碑拓片的深海腥气——一种混合了盐分、腐败有机物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金属锈蚀的味道。他面前的宽大工作台上,摊开的正是那块令他心神不宁的玄武岩拓片,其断裂的边缘在灯光下如同怪兽的獠牙,散发着非自然的冰冷。
经过数日近乎偏执的清理和测量,浮雕的细节己清晰显露。那些扭曲的类鱼人生物纠缠在一起,它们的肢体比例诡异,关节以不可能的角度弯曲,空洞的眼窝似乎穿透了纸张,首视着观察者。复杂的几何结构环绕着它们,线条尖锐、角度刁钻,构建出令人眩晕的图案,其间点缀着陌生的星辰,排列方式与埃利亚斯熟知的任何星图都格格不入。
他刚刚放下手中的精密卡尺,黄铜尺身冰凉。测量结果再次印证了之前的困惑:这些几何体在三维空间的投影存在逻辑悖论。当他尝试用图纸构建模型时,某些关键角度和连接点在现实中根本无法完美呈现,仿佛它们本就不是为这个维度的空间所设计。这种数学上的“不可能”像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他理性思维的咽喉里。
“荒谬……”埃利亚斯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有些空洞。他揉了揉因长时间凝视而酸胀的太阳穴,试图驱散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寒意和那若有若无、仿佛隔着厚重水层传来的低沉嗡鸣。他将这归咎于通风不良的地下室空气和连日工作的疲惫。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推开沉重的橡木百叶窗一丝缝隙。卡迪夫港夜晚的喧嚣隐约传来——蒸汽引擎的喘息、远处码头的汽笛、还有旧城区模糊不清的人声。这熟悉的人间烟火气,是他此刻急需的锚点。窗外浓雾弥漫,街灯的光晕在雾中化作模糊的黄色光团,如同沉船在深海中发出的求救信号。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煤烟味的空气涌入肺中,稍稍平复了内心的躁动。不行,必须有一个解释。一个符合逻辑的、建立在己知科学和人类学基础上的解释。他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陷入非理性的臆测。那是对他毕生所追求的严谨学术精神的背叛。
他坐回工作台前,翻开那本厚重的、皮质封面的研究日志。鹅毛笔尖蘸饱了墨水,在粗糙的纸页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强迫自己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拓片,用解剖学家的冷静审视那些怪诞的生物。
“初步观察记录,”他写道,笔迹依旧是一贯的清晰工整,但力道似乎比平时重了几分,“日期:189X年X月X日。对象:编号S-077,东方海域沉船打捞物,玄武岩浮雕拓片(局部)。”
“生物形态分析: 浮雕主体描绘了多种类人生物,具有明显的两栖特征——推测为鳃裂的颈部结构,指(趾)间疑似存在蹼膜连接。然而,其生理结构存在显著异常:脊柱弯曲角度远超陆生或水生生物极限;多处关节连接点(如肩、髋)位置错位,不符合己知生物力学原理;部分个体显示出同时具备高度特化的水生器官(如流线型头部、鳍状附属物)与粗陋陆生肢体的矛盾组合,且无法形成自洽的生存模式。”写到这里,笔尖停顿,那空洞鱼眼和蠕虫般的触须浮雕仿佛在无声嘲笑他的分类学尝试。
“几何与天文符号: 环绕生物的几何结构展现出非欧几里得特性,在三维投影模型中存在无法调和的矛盾点(详见附录测量数据图A1-A3)。伴生的星辰图案,经与格林尼治天文台最新星图(189X年版)及主要古代星图(托勒密、阿拉伯、中国)反复比对,无法确认其对应关系。部分星座位置存在显著偏移,并包含数颗在现有星表中不存在的星辰。”他想起测量时卡尺反馈的微小角度偏差,以及模型断裂的脆响。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一滴墨水滴落,晕开一小片深蓝。那个冰冷的、非人的几何世界和扭曲的生物再次冲击着他的感官。他闭上眼睛,再次深呼吸。必须有一个框架,一个容器,来容纳这令人不安的发现。
“假说:基于现有证据及排除法,” 他继续书写,笔迹更加用力,仿佛要将某种不安钉死在纸页上,“最合理的解释倾向于认为,此浮雕源自一种现己灭绝的、高度孤立的原始海洋文明。其艺术表现形式深受其独特的生存环境与原始宗教信仰影响,呈现出强烈的夸张、象征与图腾化倾向。”
“生物形态的扭曲与矛盾: 可解释为该文明对深海巨型生物(如大王乌贼、皇带鱼、或己灭绝的史前海洋爬行动物)的恐惧与神化产物。原始人类常将无法理解的强大自然力量或生物人格化、畸形化,并赋予其神性。此处的类鱼人形象,极可能是对某种深海顶级掠食者的宗教性描绘,融合了人类自身的特征,形成部族图腾或守护神祇的概念。”这个解释像一层薄纱,勉强覆盖在那些亵渎的线条上,却无法完全隔绝其下透出的寒意。
“几何悖论与陌生星图: 可视为该原始文明对宇宙认知的朴素且扭曲的表达。几何结构可能代表其简陋的导航系统、潮汐规律记录,或是某种原始的宗教符号(如代表‘深渊’、‘漩涡’或‘神圣领域’)。星图的偏移与虚构星辰,则反映了其有限的天文观测能力(可能仅依赖肉眼或简陋仪器)及神话附会(将重要星辰与神祇传说绑定)。”他试图用“朴素的扭曲”来消解那数学上的冰冷悖论。
写完最后一个句点,埃利亚斯放下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个“原始图腾论”像一层薄薄的油布,暂时覆盖了拓片散发出的令人不安的深渊气息。逻辑上似乎能自圆其说:未知的原始文明,夸张的艺术,朴素的宇宙观。这是博物馆里无数来自异域文物的共同归宿,被贴上标签,放入玻璃展柜,成为人类文明多样性图谱上的一小块拼图。
他合上日志,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再次扫过拓片。那浮雕上空洞的鱼眼,那违反物理定律的几何线条,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正无声地嘲笑着他刚刚写下的“合理”解释。一丝冰冷的怀疑,如同深海的潜流,悄然滑过他那刚刚构筑好的理性堤坝。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将那嗡鸣和寒意再次归咎于疲劳。明天,他需要查阅更多关于太平洋原始部落艺术的资料,为这个假说寻找更坚实的支撑。必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