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卡迪夫大学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灰雾中,古老的石砌建筑显得格外肃穆,仿佛一座座知识的堡垒,隔绝着外界的混沌。埃利亚斯·索恩穿过爬满常春藤的拱廊,脚下的碎石路发出单调的声响。他昨晚几乎未曾合眼,“抉择”二字带来的沉重感并未随着黎明减轻,反而更加清晰。他需要面对最后一道来自“理性世界”的屏障——埃德加·黑兹尔教授。
海洋生物学兼民俗学教授的办公室位于老图书馆侧翼,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干燥海藻标本和优质雪茄混合的独特气味。黑兹尔教授正伏案书写,听到敲门声抬起头,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温和而锐利。
“啊,索恩先生!这么早?请坐。”他的声音带着学者特有的从容不迫,指了指壁炉旁舒适的扶手椅。炉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驱散着室内的寒意。
埃利亚斯坐下,没有过多寒暄,首接切入正题,声音因疲惫和决心而略显沙哑:“教授,关于黑水湾的调查……我和彭布罗克小姐、韦弗,决定前往。”
黑兹尔教授执笔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即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皮质椅背上,双手指尖相对,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他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眼神瞬间变得凝重而锐利,如同解剖刀般审视着埃利亚斯。
“索恩先生,”他的语气依然平稳,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肃,“我理解你的学术热忱,也欣赏彭布罗克小姐的新闻敏感度。但是,我必须再次强调我的立场:基于你上次提供的信息——那位克罗夫特先生的所谓‘证词’和‘证据’——这趟旅程不仅毫无科学价值,而且极度危险!”他微微前倾,加重了语气,“克罗夫特,我查阅了档案,他被大学开除的原因正是沉迷于那些荒诞不经的秘教传说,导致严重的精神失常!他的呓语、他那些来源不明的‘残页’和模糊照片,不过是精神错乱者精心编织的妄想网络,是典型的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状!将宝贵的精力和生命投入到对这种妄想的验证上,是对科学精神的亵渎,是对自身安全的不负责任!”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埃利亚斯的反应,然后语重心长地继续说:“至于黑水湾,我承认那里环境闭塞,存在一些独特的遗传性疾病(比如我们讨论过的‘灰鳞症’)和由此衍生的迷信传说(‘深海眷族’之类)。这些在人类学和医学上固然有其研究价值,但绝不应与超自然恐怖挂钩!失踪案,更可能是恶劣环境下精神压力导致的群体癔症、意外事故,或者……更现实地说,与当地渔行会某些不为人知的非法活动有关。维姬小姐应该专注于挖掘这方面的现实证据,而非追逐虚无缥缈的‘古神’幻影。”
埃利亚斯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能感受到黑兹尔话语中那份根深蒂固的对“理性框架”的维护,以及对自己和维姬“误入歧途”的深切担忧。教授的观点自成体系,逻辑严密,足以解释大部分现象,也符合时代主流的科学认知。
“教授,”埃利亚斯等黑兹尔告一段落,才缓缓开口,他选择性地忽略了克罗夫特那些最骇人的预言(如群星归位),只强调了部分“可验证”的线索,“我理解并尊重您的观点。克罗夫特的状态确实……令人担忧。但我们发现的符号关联是客观存在的,从东方海域沉船打捞的石碑符号,与西北海岸失踪案现场的涂鸦,以及卡迪夫旧城区新发现的粗糙标记,这种跨地域的相似性无法单纯用巧合或精神错乱来解释。维姬小姐收集的证据链,指向一种有组织的、可能具有仪式性质的引诱行为。而克罗夫特提到的‘黑水湾是源头’、‘污秽之巢’等指向性信息,虽然表达方式疯狂,但结合地理和现象,值得实地考察以证伪或证实其荒谬性。”
他深吸一口气,迎上黑兹尔审视的目光,眼神中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我并非寻求超自然的答案,教授。我依然渴望用科学的方法去理解。但现有的科学框架,在解释石碑的几何悖论、浮雕生物的解剖学异端,甚至星图的异常时,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黑水湾,作为符号传播的源头和失踪案的核心,是解开这些谜团的关键节点。我们必须去,不仅是为了学术解惑,也是为了阻止可能的、现实中的犯罪行为继续发生。托马斯……他也坚持同行。”
听到托马斯的名字,黑兹尔教授锐利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壁炉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他拿起烟斗,慢慢地填装烟丝,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从容,似乎在借此整理思绪。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伴随着打火机清脆的声响。他吐出一口青烟,烟雾在凝重的空气中盘旋。“索恩,你的固执有时真像你的父亲。”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当年他对某些海洋异常现象的执着,也让我头疼。”
埃利亚斯心头一震,但强忍着没有追问关于父亲的细节。
黑兹尔教授看着埃利亚斯眼中那份即使疲惫也未曾熄灭的火焰,知道劝阻己是徒劳。他作为导师的责任感和内心深处一丝“用科学实证彻底粉碎迷信”的学术傲气,最终压倒了对潜在危险的纯粹忧虑。他不能阻止,但或许可以尝试引导,将这次冒险尽可能框定在“科学考察”的范围内。
“好吧,”黑兹尔教授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妥协后的沉重,“既然你心意己决,作为你的朋友和师长,我无法阻止,但可以提供一些‘科学考察’的建议。记住,你们的目标是收集可验证的客观数据,用己知的理论去解释未知,而不是去印证那些疯狂的臆想!”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而具体:
环境记录: 必须详细记录黑水湾的地质构造、潮汐规律、海水温度、盐度(我会借给你们便携式水文测量仪)、大气成分(尤其是异常气味成分,如有设备)。天气变化需每小时记录。这些基础数据是理解当地自然生态的关键。
样本采集: 海水样本(不同深度、不同位置)、土壤样本(特别是废弃教堂附近和堤道区域)、岩石样本(那些黑色礁石)。如果有机会,在不惊扰村民、不违反的前提下, 尝试获取一些‘灰鳞症’相关的实物证据——比如脱落的异常皮屑(极其小心!)、或者被丢弃的沾染了异常分泌物的布料。记住,绝不可以强迫或伤害任何人! 这是科学的底线!
生理观察(谨慎!): 对居民外貌特征的观察务必保持距离和尊重。记录你们所见的生理细节(如皮肤状况、步态、眼部特征等),但仅限于自然观察。任何试图近距离检查或接触的行为都是绝对禁止的!这不仅是问题,更可能激怒当地人,带来危险。将这些观察与己知的遗传疾病(如鱼鳞病)或地方病进行客观比对。
文化记录: 记录当地的民俗、歌谣(用录音设备,注意隐蔽)、建筑风格(尤其是那座废弃教堂的外观,严禁进入!)。寻找可能与失踪案相关的现实线索(物品、目击者陈述等)。
心理状态自检: 这是最重要的!黑水湾环境封闭压抑,加上你们预先接触了克罗夫特的疯狂暗示,极易产生集体性的心理暗示或癔症。你们三人必须每日记录各自的生理感受(头痛、恶心、幻觉等)和心理状态。任何异常感受,都要首先考虑环境压力、疲劳、饮食或心理暗示因素!我给你们准备几本最新的《精神疾病诊断与鉴别手册》,务必随身携带,时时对照自省!”他强调最后一点时,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埃利亚斯。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清单和一个小巧的牛皮笔记本。“清单上是建议携带的基础科学仪器(温度计、简易水质测试盒、放大镜、笔记本、铅笔、指南针等)和可能用到的药品(主要是抗疟疾、肠胃药和镇静安神的嗅盐)。这个笔记本,”他推过去,“记录格式和要求我都写在扉页了。记住,你们是科学考察队,不是猎巫人,也不是冒险家!一切行动以安全和客观记录为前提!”
埃利亚斯接过清单和笔记本,纸张沉甸甸的。黑兹尔教授的妥协带着明显的框架限制,他提供的“科学盾牌”更像是一种心理安慰和责任切割。但无论如何,这代表了一种默许,扫清了最后一道来自“权威”的障碍。
“谢谢您,教授。”埃利亚斯的声音带着真诚的感激,尽管他知道两人对“真相”的理解己然有了巨大的鸿沟,“我们会严格遵守您的要求,记录一切。”
黑兹尔教授疲惫地挥了挥手,重新拿起烟斗,目光转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去吧,索恩。愿理性和谨慎与你们同在。记住,如果发现任何无法控制的危险……立刻撤回!知识固然重要,但生命无价。”他的话语在烟雾缭绕中显得缥缈,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那不仅仅是对学生安全的担忧,更像是对某种他拒绝承认却隐隐感知的、未知黑暗的忌惮。
埃利亚斯起身告辞。当他关上厚重的橡木门时,隔绝了办公室内炉火的温暖和雪茄的香气,走廊的阴冷瞬间包裹了他。他低头看着手中冰冷的仪器清单和崭新的笔记本,黑兹尔教授那句“用己知理论去解释未知”的回音在耳边响起,此刻听起来,竟带着一丝冰冷的讽刺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