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暮色如同倾倒的墨汁,浸透了卡迪夫港的天空,将国立博物馆哥特式的尖顶轮廓吞噬殆尽。埃利亚斯·索恩独自站在修复工作室的窗前,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冷的窗棂。窗外的世界只剩下几点昏黄的煤气灯光在浓雾中晕开,模糊而遥远,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室内,只有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在工作台上投下一圈惨白的光晕,照亮了摊开的笔记、照片和那张令人不安的石碑拓片复制图。
克罗夫特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庞,如同烙铁般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双深陷眼窝中射出的、混杂着极度恐惧与绝望的光芒,比任何首接的威胁都更具穿透力。“门扉的碎片”、“窥视深渊的眼睛”、“不可名状者”……这些破碎而癫狂的呓语,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理智。阁楼里那股陈腐纸张、霉菌与难以言喻的精神压迫混合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他的鼻端。更糟糕的是,离开旧城区后,那持续的低鸣幻听并未消散,反而在寂静的夜晚变得更加清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或遥远虚空的嗡鸣,搅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昨夜噩梦的残影——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海水,巨大而沉默的水下城市轮廓在幽暗中散发着不祥的微光,滑腻如章鱼触手般的肢体擦过皮肤——让他今晨醒来时浑身冷汗,胃里翻江倒海。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工作台。那里有维姬整理出的、条理分明的证据链:石碑拓片上亵渎的符号,黑水湾失踪现场照片中模糊但相似的涂鸦,诡异歌谣中“深潜之父在召唤”的歌词片段,克罗夫特展示的《水神克塔亚特》残页上清晰可辨的“达贡”、“海德拉”、“沉睡之主”名讳,以及那张边缘烧焦、深海背景中隐约可见非自然棱角轮廓的恐怖照片……它们像一块块冰冷沉重的砖石,垒砌成一条指向西北海岸那阴郁渔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路径。维姬的记者首觉和行动力不容置疑,她坚信这是一条通往重大犯罪或秘密教团核心的线索。她的热情像一团火,试图驱散未知的黑暗。
然而,黑兹尔教授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回响,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索恩先生,克罗夫特是典型的精神错乱个案!他的‘证据’?那些是臆想的产物,是精神毒素催生的幻觉!深入黑水湾那种地方,不仅危险,更是对科学理性的背离!”教授的逻辑清晰而“安全”,将一切归咎于深海生物引发的原始恐惧、地方遗传病(灰鳞症)滋生的迷信,以及精神错乱者的呓语。那是一个被己知科学法则框定的、令人心安的舒适区。
托马斯……年轻的助手。埃利亚斯想起他苍白的脸色,强忍恐惧却依然尽职尽责整理资料的样子,还有他今早汇报时眼底深藏的不安。“索恩先生,我昨晚又……又梦到那片海了,很冷,还有东西……”托马斯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忠诚纯粹得令人心疼,却也像一根针,刺穿着埃利亚斯试图维持的理性壁垒。托马斯代表了信任,也代表了埃利亚斯需要承担的责任——他不能将一个崇拜自己的年轻人盲目地带入可能的深渊。
真正的深渊,在他自己的内心翻腾。不仅仅是对未知的恐惧,更是对他毕生信仰的“秩序”与“理性”根基的动摇。那石碑的几何悖论、浮雕生物违反解剖学的结构、星图无法解释的偏移……这些科学无法解释的谜团,像磁石般吸引着他作为学者的本能。求知欲,那驱动他修复千年古物、解读失落文字的原初火焰,此刻却燃烧得如此危险而炽烈。他渴望答案,渴望撕开蒙在真相之上的那层亵渎面纱,哪怕代价是……
一个更深沉、更私密的漩涡在他心底搅动——大海。那埋葬了他父母、只留下冰冷墓碑和一艘空荡荡救生艇的、狂暴而神秘的大海。官方记录是“遭遇罕见风暴,全员罹难”。但埃利亚斯永远记得父亲最后一次远航前,书房灯光下他紧锁的眉头和桌上摊开的一些关于“西北海岸异常水文”和“古老海图传说”的笔记片段,那些笔记在他失踪后也神秘地遗失了。大海对他而言,从来不只是地理概念,它是吞噬亲人的巨口,是萦绕心头的未解之谜,是恐惧与执念交织的深渊。克罗夫特指向黑水湾的手指,维姬证据链的终点,与父母失踪海域模糊的方位……一种可怕的联想,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难道父母的悲剧,也与这石碑、这符号、这黑水湾潜藏的污秽有关?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几乎将他撕裂的力量。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窗外令人窒息的雾气,大步走到工作台前,粗暴地翻开了自己那本厚重的日志。鹅毛笔蘸满墨水,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剧烈颤抖。他试图写下黑兹尔式的理性分析,写下对克罗夫特精神状态的“客观”评估,写下对“灰鳞症”遗传学和深海生物学的“合理”推测……但字迹却越来越潦草,越来越用力,墨点溅开,涂改的痕迹遍布纸页。那些“理性”的解释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纸糊的堤坝,在汹涌而至的未知真相面前摇摇欲坠。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伴随着恶心感,空气中残留的、来自拓片或旧城区阁楼的微弱鱼腥味此刻变得无比刺鼻,几乎令他作呕。
“不……”他低吼一声,扔下笔,双手撑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闭上眼睛,黑暗中浮现的是父母模糊的、带着忧虑的面容,是克罗夫特绝望嘶吼的扭曲脸庞,是维姬眼中燃烧的追寻真相的火焰,是托马斯强装镇定的年轻面孔……还有那深海中沉默的巨石之城轮廓。
恐惧像冰水浇灌全身,但在这极寒之下,一种更原始、更不顾一切的东西却在顽强地燃烧——那是求知欲与寻求真相(无论是学术的还是私人的)混合而成的、近乎偏执的决心。他不能退缩。如果黑水湾是深渊的入口,那么他必须去看一看。不是为了验证神话,而是为了解答科学的困惑,为了告慰父母的亡魂,也为了……终结这蔓延的恐惧。即使这意味着踏入克罗夫特所警告的、理智尽失的绝境。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铁锈和霉味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疲惫和困惑依然深重,但眼底深处,那被恐惧阴影笼罩的、属于学者和寻道者的火焰,却燃烧得异常炽烈。他拿起笔,在日志最新一页的顶端,用力划掉了之前所有涂改的“理性”推论,只写下两个沉重如铁的字:
抉择。
窗外,卡迪夫港的夜雾无声翻涌,仿佛一只巨兽在沉睡中不安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