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迪夫港的湿冷己渗入托马斯的骨髓。自那间塞满疯狂的阁楼归来,寒意如附骨之疽。尤其在博物馆空旷的回廊,当整理档案的沙沙声成为唯一声响,那寒意便愈发刺骨,阁楼的霉味和克罗夫特扭曲的面容仿佛烙印在感官里,无声侵蚀。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埃利亚斯交代的任务:梳理博物馆五十年内所有与西北海岸相关的记录。灯光在泛黄的纸页上投下摇晃光晕,墨迹模糊。托马斯手指僵硬,每一次翻页带起的尘埃在光柱中狂舞。疲惫与恐惧拖拽着他的意识。纸页上“黑水湾”、“灰礁镇”等地名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散发海水的咸腥与铁锈味。
“……灰鳞症……”他无意识地念出报告里的词,声音干涩。这个词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破困倦。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感知。无光深海的黑暗与重压。他无法呼吸。滑腻、冰冷、带着吸盘般粘性的东西缠上脚踝,力道惊人,拖着他急速下沉。下方,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几何体轮廓在渊薮中若隐若现,散发非自然的幽绿磷光。巨大的石柱倾斜构成无法理解的锐角——沉没城市的尖顶!更深处,无数双眼睛睁开,冰冷、空洞,带着贪婪注视。非人的、单调悠长的亵渎合唱穿透海水,灌入脑髓,带着压倒性的古老恶意。他徒劳挣扎,肺部灼痛。就在意识湮灭刹那,一张布满湿滑鳞片的巨大类人面孔猛地逼近,死鱼般的眼球死死盯住他,巨口里是层层叠叠的尖齿……
“啊——!”托马斯从椅子上弹起,档案盒被扫落,纸张散开。他剧烈喘息,心脏疯狂擂动。冷汗浸透衬衫,如同刚从海里捞出。他双手死死抓住工作台边缘,指节泛白,身体颤抖。
环顾西周,确认仍在档案室。但噩梦的残响——冰冷的触感、滑腻的缠绕、非人的合唱、巨大阴影——顽固地盘踞神经末梢,清晰可怕。脚踝残留着被冰冷之物紧箍的幻痛。
“……灰鳞症……”他喃喃着,目光落在散落纸张中的那份旧报告上。颤抖着拾起,指尖冰凉。
报告描述了“黑水湾及其周边村落”的罕见皮肤病变:皮肤“灰暗色泽”,触感“增厚、坚韧”,纹理“异常粗糙”,“似鱼鳞般层叠”。初期多见于西肢关节及颈侧,随年龄或“环境暴露加剧”蔓延,影响行动。归因于“近亲婚配”、“恶劣环境”及“未知海洋毒素或寄生虫”。
托马斯的目光死死钉在描述上。灰暗如死鱼……增厚坚韧……鱼鳞般层叠……颈侧……影响行动……这些冰冷词汇如钥匙,捅开了噩梦记忆!梦中拖他下沉的“东西”,覆盖的不正是这种灰暗、湿滑、鳞片般的皮肤?那滑腻冰冷的触感!克罗夫特阁楼照片边缘的巨大非自然构造物轮廓——是否就是这种恐怖生物的巢穴?
强烈恶心感冲上喉头。托马斯冲到废纸篓边干呕。冷汗涌出。这不再是噩梦!大脑在尖叫预警,强行拼凑那些被忽略的、令人发疯的碎片!
克罗夫特的嘶吼在耳边炸响:“污秽之巢!深潜者的巢穴!它们就在那里!”维姬调查的失踪者,如“梦游般走向大海”……是否也被拖入了永恒深渊?
恐惧如冰冷毒蛇缠绕心脏。怎么办?告诉埃利亚斯?先生正被石碑拓片和星图折磨得焦头烂额,眼神疲惫又隐晦狂热。他会相信吗?或像黑兹尔教授那样,归为“精神压力导致的联想障碍”?托马斯用力搓脸,驱散寒意眩晕。不能退缩。埃利亚斯需要他。维姬需要他。这份工作是母亲为他争取的、摆脱码头苦力的唯一阶梯。
他深吸气,带着近乎悲壮的决心,僵硬地蹲下拾起文件,指尖微颤。必须完成整理。必须找到更多证据——支撑或否定这疯狂联想!他将“灰鳞症”报告单独放在最显眼位置。拿起新档案盒:“1870-1880年,民间捐赠物品清单(西北海岸相关)”。
盒盖打开,陈旧纸张和灰尘味扑面。大多是寻常贝壳、渔具、海图……突然,一行潦草记录攫住目光:
捐赠者: 匿名(据称来自黑水湾邻近村落)
捐赠物品: 骨质挂坠一件。材质不明,非本地常见兽骨。表面刻有奇异符号(附图)。据捐赠者附言,此物乃其祖父于风暴后海滩拾得,佩之多年,后称“夜闻海中异声,心神不宁”而弃之。
接收日期: 1878年11月3日
存放位置: 民俗学储藏室,B区,第7柜,下层。
附图是钢笔临摹的草图。符号扭曲怪异,线条带着令人不安的流畅感,像深海触手盘绕或凝固波浪,中心点着一个心悸的、如同凝视之眼的圆点。
托马斯心脏骤停。这符号!临摹虽失真,但那扭曲的核心神韵……与石碑拓片、维姬案发现场涂鸦、旧城区墙上印记……如出一辙!这不是艺术或偶然!是一种标识?来自深渊的呼唤?那个佩戴的老人,也听到了“海中异声”!
证据碎片正拼凑起来,指向弥漫鱼腥与死亡的渔村。他抓起清单、临摹图和“灰鳞症”报告,紧紧攥住,纸张边缘几乎捏破。埃利亚斯必须立刻看到这些!恐惧非空穴来风,黑水湾潜藏的恐怖,可能远超疯狂臆想!
他猛地推开档案室木门,冲入幽暗回廊。冰冷空气带着石壁潮气。煤气灯在墙上投下鬼魅般摇曳的影子。他狂奔,脚步声激起空洞回响,如同踏在心鼓上。手中文件是隔绝噩梦与现实、维系理智的护身符。
穿过狭窄拱廊时,一阵穿堂风灌入,带着港口浓重湿气和鱼腥。拱廊尽头,连接旧城区的边门未关严,留下幽暗缝隙。外面下着冰冷细雨,雨丝在缝隙透入的微光中斜飘。
就在那缝隙外的朦胧雨幕阴影里,托马斯猛地顿住。
一个身影。
穿着深色油布雨衣,背对拱廊,站在门外湿亮小巷中。身影佝偻,似在凝视博物馆斑驳石墙。雨帽压得很低。
托马斯心跳漏拍,本能寒意顺脊椎爬升。他放轻脚步,屏息,贴紧拱廊冰冷石壁阴影,只露出一只眼睛窥视。
巷子昏暗,远处煤气路灯投下昏黄光晕。雨丝织成细网。那身影缓缓地、极不自然地转动脖颈,动作僵硬如生锈铰链。雨帽微倾。
瞬间,借着微光与雨水反光,托马斯清晰看到——雨衣领口未能遮蔽的灰暗粗糙脖颈侧面,一道深色、纵向的褶皱痕迹在皮肤下若隐若现!绝非皱纹!太深、太首、位置诡异,像一道……未能完全闭合的缝隙!
幻觉?光影把戏?精神恍惚?
托马斯无法确定。冰冷恐惧冻结血液,攥文件的手指关节发白。巷中身影似未察觉,依旧僵硬,如同守候在古老巢穴入口的、湿漉漉石像鬼。
他猛缩回头,后背撞上冰冷石壁,心脏狂跳欲裂。不敢再看,不顾湿滑地面,跌跌撞撞朝埃利亚斯工作室狂奔。脚步声在拱廊里急促慌乱回响,如同被无形之物追赶。冰冷的雨腥味、脖颈那惊鸿一瞥的诡异褶皱、梦中深海的滑腻触感与亵渎合唱,彻底吞噬了他。黑水湾的阴影,己如卡迪夫港的浓雾,悄然弥漫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