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兹尔理论支柱的崩塌,抽走了埃利亚斯脚下的最后一块浮冰。他放弃了用“深海幻想”去框定那些亵渎的生物浮雕,那只会带来更深的认知失调和难以忍受的生理反应。他需要一个新锚点——天文学。
石碑拓片上那些点缀在扭曲生物和悖论几何结构周围的陌生星辰图案,成了他新的战场。它们或许能提供一个坐标?或者仅仅是原始人同样扭曲的印记?埃利亚斯强迫自己相信后者。
他将工作室里所有能找到的天文图谱都搬了出来:格林尼治天文台最新的《189X年标准星图及星表》,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插图,阿拉伯星图复制品,甚至一份描绘着苍龙白虎的东方古老星图摹本。巨大的工作台被铺满,冰冷的石碑拓片被移到旁边支架上,但它散发的寒意和深海腥气,依然如同沉默的监考者弥漫在空气中。
托马斯看着导师近乎偏执地投入星图比对,年轻的脸上交织着担忧和敬畏。他默默地整理书籍,调整灯光,确保埃利亚斯能立刻找到分度规、量角器等工具。
埃利亚斯首先将拓片与最新的格林尼治星图进行比对。动作精确而机械,带着绝望的专注。
“猎户座腰带三星……偏移约7.3弧分?”他低声自语,用卡尺反复测量。偏差远超古代观测误差。记录:“异常A”。
“金牛座昴星团……星点数量不对?多了一颗?排列角度……”模糊的星点群与熟悉的“七姐妹”无法重叠,多出的那颗星位置诡异。记录:“异常B”。
他转向更古老的星图。托勒密的公元二世纪星空,阿拉伯的中世纪巅峰。结果更令人沮丧。拓片上的星图与这些历史记录同样存在显著差异,某些偏差甚至更大!仿佛描绘的根本不是人类历史上任何时期记录过的星空!
“不可能……”埃利亚斯感到眩晕,揉着发涩的眼睛,摘下金丝眼镜。疲劳和精神压力让视线模糊。“随意点缀?”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否决。星点的位置关系透着冰冷的、非人的精确感。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眼镜,将目光投向那份东方星图摹本。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几分钟后,他颓然靠回椅背。没有任何己知的东方星官能与拓片上的陌生星群匹配。拓片上的星辰,如同那些生物和几何结构一样,属于完全陌生的体系。
冰冷的绝望蔓延。维姬·彭布罗克推门而入,风尘仆仆,带着惯有的锐利和一丝疲惫。她一眼看到铺天盖地的星图和埃利亚斯凝重的神色。
“索恩先生?有进展?”她走到台边。
埃利亚斯疲惫地指着拓片星群和格林尼治星图:“猎户腰带偏移超7弧分。昴星团多了一颗位置诡异的星。其他区域面目全非。托勒密、阿拉伯人、东方人……没有一张星图能对上。它们……”他艰难地说出结论,“……不属于我们己知的任何一片星空。”
维姬俯身仔细对比,记者的敏锐抓住了关键:“不属于己知星空?那属于哪里?石碑来源地‘东方海域’深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悚,“或者……像克罗夫特暗示的,‘群星归位’时需要观察的特定景象?”
“群星归位……”埃利亚斯心头一震,克罗夫特在阁楼里的癫狂呓语瞬间回响——“昴星团沉入深寒之渊……潮水将吞噬陆地……群星归位……祂将从长梦中苏醒……”他猛地看向拓片星图,目光锁定在昴星团附近。多出的那颗星……难道就是关键?
“托马斯!”埃利亚斯的声音带着新的紧迫感,“去库房!拿小型伽利略式折射望远镜、便携六分仪!还有最精确的计时怀表!”
托马斯愣了一下,立刻应声跑出。
维姬看着埃利亚斯眼中重新燃起的、混合恐惧与探究的火焰:“您要做什么?”
“验证一个……疯狂的念头。”埃利亚斯走到窗边,推开百叶窗。卡迪夫港阴沉的夜空映入眼帘,浓云遮蔽了大部分星光。“如果星图指示‘特定时间’的星空,那么‘星辰归位’时,我们头顶的星空应该……至少在局部……与拓片吻合。”他回头看向维姬,眼神锐利,“我需要观测昴星团及其附近区域的确切位置和星点构成,就在……现在。”
托马斯搬来了仪器。埃利亚斯和托马斯合力将沉重的黄铜望远镜架设在能勉强看到东北方天空的高窗旁。维姬记录时间并整理数据表格。
煤气灯被调暗。埃利亚斯将眼睛凑近冰凉的目镜筒。视野里是模糊的云气和零星闪光。他耐心地调整,凭借对星空的熟悉,艰难寻找昴星团的位置。冰冷的夜风灌入,带着港口的咸腥,与深海寒意混合。
终于,一小团模糊的、珍珠般的光点出现——昴星团!云层干扰严重,只能勉强辨认最亮的几颗星。埃利亚斯心脏狂跳。他屏住呼吸,颤抖地操作望远镜微调旋钮,对照星图和精密计时怀表。
“方位角……赤纬……赤经……”他低声报数据,维姬记录。托马斯用六分仪对着窗外辅助定位。
时间流逝。观测困难重重:云层、望远镜精度、城市光污染。埃利亚斯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是紧张和莫名的恐惧。他不断将望远镜景象与拓片星图对比。
“昴星团核心六颗可见……大致符合……”他声音紧绷,“但是……旁边那颗!拓片上多出的那颗暗星位置……”他猛地调整望远镜方向,在昴星团侧下方反复搜寻。“那里……应该没有亮星……至少这个时代没有……”
维姬和托马斯紧张地盯着他。工作室里只剩下仪器摩擦声、隐约汽笛和压抑的呼吸。
突然,埃利亚斯的手停住了。身体僵硬。
“先生?”托马斯小声问。
埃利亚斯没有回答,死死盯着目镜。过了几秒,他才缓缓抬头,脸色在昏暗光线下异常苍白。他指着望远镜方向,声音干涩:
“那里……有一颗星。很暗,非常暗……但确实存在。位置……几乎和拓片上多出来的那颗……完全一致。”他拿起拓片摹本,点在那个诡异星点上,又指向窗外,“它就在那里。一颗……格林尼治星图上没有的星。一颗……本不该在那里的星。”
维姬倒吸凉气,快步到窗边,肉眼望去只有模糊云层。
“新发现的变星?彗星?”托马斯试图寻找解释。
“太暗。位置固定,无移动迹象。”埃利亚斯摇头,眼神震惊茫然,“它的亮度……存在感……就像……”他吐出一个心悸的比喻,“……深海中一头巨兽睁开了眼睛,隔着万米水层投来的一瞥。”
他坐回工作台前,看着铺满桌面的、代表人类数千年仰望星空努力的星图。而此刻,一块来自深海、刻着亵渎浮雕的石碑,展示了一片陌生的、包含未知星辰的星空,并且这颗“不该存在”的星,正诡异地悬在卡迪夫港的夜空之上,印证着拓片的“预言”。
星图的困惑,升级为宇宙尺度的恐怖。石碑描绘的是什么?异星苍穹?失落纪元?还是……克罗夫特嘶吼的“群星归位”所指向的未来灾难时刻的星空预演?
埃利亚斯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人类引以为傲、用以丈量宇宙的天文学,在这块冰冷石头面前,也显露出了巨大的、无法填补的裂隙。窗外的夜空,原本熟悉的星座仿佛蒙上了一层陌生的、充满恶意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