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迪夫大学哥特式的尖顶刺破铅灰色的晨雾。埃利亚斯·索恩穿过回响着脚步声的拱廊,腋下紧夹着托马斯整理的文件袋。里面装着冰冷的证据:石碑关键符号摹本、黑水湾礁石滩涂鸦照片、目击者描述的“梦游般走向大海”摘要、尘封报告中“不洁的歌声”与“居民异貌”的触目摹本,以及维姬记录的歌谣碎片(他隐去了“拉莱耶”,只保留“深潜之父”、“星斗浸没”等词句)。他需要黑兹尔的“科学框架”,一个坚实的锚点。
埃德加·黑兹尔教授的办公室位于海洋生物学院顶层,拱窗俯瞰着雾气中的校园和远方港口的桅杆。空气里弥漫着雪茄、旧皮革和福尔马林的味道——秩序、知识的气息。黑兹尔本人站在红木书桌后,用放大镜审视一块古生物化石切片。他年约五十,灰发一丝不苟,深色西装马甲熨帖合身。
“埃利亚斯!”黑兹尔抬起头,露出温和笑意,“稀客。看来博物馆那块深海‘东方奇石’让你头疼了?”他示意埃利亚斯在皮沙发上坐下,拿出雪莉酒和雕花水晶杯。“听说弄回来些了不得的东西?带着东方神秘气息?”
埃利亚斯接过冰凉的酒杯,没有寒暄,首接将文件袋放在茶几上。“它……引发了超乎寻常的关联。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蔓延到了远方。”他简要介绍了石碑的发现及其符号诡异特性(隐去了非欧几何细节和刺骨寒意),重点转向维姬的调查——黑水湾接连失踪案、现场涂鸦与石碑符号的相似性、浓烈鱼腥味、无法解释的异常湿痕,以及受害者眼神空洞、力量异常、最终“梦游”走向危险海域的离奇状态。
黑兹尔笑意敛去,戴上金丝眼镜,神情专注严肃。他抽出资料仔细审视:手指划过石碑摹本,对比涂鸦照片,眉头微蹙;快速翻阅失踪案摘要,目光在“眼神空洞”、“力量异常”、“浓烈鱼腥味”、“粘稠湿痕”上停留;看到尘封报告摹本中的“不洁的歌声”、“居民异貌”、“深层恐惧”及“信息可能……有害”时,嘴角抿成首线;最后落在歌谣碎片“深潜之父在召唤”、“当星斗浸没”上。他放下文件,摘下眼镜,沉重叹息。
“埃利亚斯,”黑兹尔声音低沉,“这些材料揭示了一个极度不安的社会问题。黑水湾像是一个极端封闭落后的社区,在生存压力、根深蒂固的迷信以及……有组织犯罪活动共同作用下,滋生的社会病理现象。”他特意加重了“有组织的犯罪行为”。
“犯罪行为?”埃利亚斯追问。
“极有可能!”黑兹尔身体前倾,目光灼灼,“高度排外、强权控制(马什就是土皇帝)、离奇失踪、刻意留下诡异符号制造恐怖、利用荒诞传说精神控制……这像什么?一个结构严密的邪教组织!那些符号是内部标识和恐吓工具。他们模仿古老图腾增加神秘感,这在边缘邪教中不罕见。”
“受害者‘梦游’状态,完全可通过药物实现。西北海域存在多种强效海洋神经毒素,提炼后混入饮食,足以让人意识模糊。浓烈鱼腥味?海边环境加上处理地点(如废弃渔屋)再正常不过。异常湿痕?海雾、潮汐或处理痕迹都可能造成。”黑兹尔的推理立足于犯罪学和社会病理学,清晰冷静。埃利亚斯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丝。
“‘居民异貌’?歌谣里的‘深潜之父’?”埃利亚斯抛出核心疑点。
“这正是第二部分,”黑兹尔拿起磨损的民俗学著作和贴满剪报的旧笔记本。“西北海岸,尤其是黑水湾那种飞地,流传着‘深海眷族’和‘鱼人通婚’的荒诞传说。”他翻到泛黄插图:汹涌波涛中半人半鱼的模糊生物。
“传说远古大灾时,先民向海洋祈求怜悯,献上祭品甚至……允许深渊存在与人类结合。后代带有‘深海血脉’。混血儿陆上生活外表无异,但亲近大海,拥有水下呼吸等能力。然而,随时间推移,潜藏的‘深海印记’会显现,即‘异貌’。”
埃利亚斯追问:“‘异貌’?是否就是‘灰鳞症’?”
“正是。”黑兹尔合上著作,拿起笔记本,翻到贴有泛黄照片和手绘草图的一页。照片显示人体皮肤大片灰暗粗糙区域。草图清晰描绘:皮肤角质层异常增厚,纹理如干涸河床或堆叠鱼鳞,在颈部、腋下等褶皱处形成深沟或鳃裂状褶皱。“灰鳞症(Grey-Scale Dermatosis),”黑兹尔指着图解,“一种罕见的遗传性角化异常病,由基因缺陷(近亲婚配高发)叠加恶劣环境(高盐潮湿、营养不良)诱发。临床表现为皮肤灰暗、增厚、粗糙、呈鳞片状,伴瘙痒皲裂。在闭塞迷信、医疗匮乏的渔村,这种显眼缺陷自然被妖魔化为‘鱼人血脉’、‘深海诅咒’!报告中的‘居民异貌’,十有八九指此!”他语气笃定。
他靠回椅背总结:“所以,埃利亚斯:黑水湾存在一个利用地方遗传病(灰鳞症)衍生恐怖传说、以荒诞‘鱼人’崇拜为外衣、实质进行有组织犯罪(人口贩卖、谋杀)的秘教组织。石碑符号被他们借鉴模仿。受害者被药物控制后遗弃或杀害海中。所有超自然表象——符号、歌谣、梦游、鱼腥味、湿痕——都是犯罪组织营造的心理恐怖或环境伪装!目的是维持封闭,掩盖罪恶,维系马什的畸形统治!”
结论如同磐石压在证据之上。黑兹尔镜片后的眼神充满关切与权威:“我强烈建议,立刻将所有关于黑水湾的材料,特别是指向马什和邪教的证据,移交警方!这是恶劣刑事案件!你、韦弗先生、彭布罗克小姐应立刻远离!让专业人士处理。至于石碑,”他挥手,语气轻松,“一件描绘夸张海洋图腾的古老东方艺术品罢了。符号恰巧与邪教标识相似。过度解读只会让你卷入危险和非理性的泥潭。”
办公室陷入沉默。窗外钟声悠扬,雪莉酒香、书香、福尔马林味构筑起理性明亮的世界。黑兹尔的理论将深渊寒意隔绝。埃利亚斯感到近乎解脱的轻松。或许这才是真相?残酷但属人类世界,可被法律科学丈量?
“我明白了,埃德加。”埃利亚斯起身,声音恢复冷静,“非常感谢你的洞见,非常有启发性。我会慎重考虑建议。”他仔细收拢文件放回袋中。
黑兹尔满意地笑了,拍拍他肩膀:“这就对了。专注于石头本身。破解其历史工艺价值,还原文物面目,这才是你的领域。别被现代闹剧困扰。科学和理性,”他指向窗外雾气中的塔楼,“才是照亮未知迷雾的灯塔。”
告别黑兹尔,步入阴冷拱廊,埃利亚斯深吸一口混杂青苔煤烟的空气。黑兹尔的解释像熨帖礼服包裹住不安。移交证据,抽身而退,回归工作台……念头充满诱惑。
然而,踏出橡木大门,卡迪夫港混杂煤灰、海腥、污浊与湿冷雾气的浓烈气息猛地扑面。一瞬间,冰冷的违和感如同深海中探出的无形触手,再次攥紧他的心脏。黑兹尔的推理完美无缺,但完美得像过于合身的囚衣。石碑那穿透手套的非自然冰冷;符号线条中令人本能作呕的亵渎感;拓片星辰无法解释的偏移;档案库中诡异的窸窣与绝非环境所致的刺骨寒意……这些顽固细节,在“科学”强光下非但未消失,反如沉入深水的石头,在意识底层投下更巨大扭曲的阴影。科学的灯塔光芒万丈,但埃利亚斯悚然惊觉,它投下的光与影,或许正为深渊本身勾勒出遮蔽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