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尘埃落定,如同沸水初静,水面仍浮着细密的气泡。
但随后,金殿之内又议了些赈灾款、边镇粮秣之类的常事,气氛虽肃穆,却己无方才那般剑拔弩张。新科改制细则最终落笔成章,礼部,尤其是在幕后运筹的谢道临,如愿拿到了那份至关重要的、“审时度势”的微调之权。
是夜,宫灯如昼,内侍省张罗的庆贺宴席设在了麟德殿偏殿。
圣人有旨,犒劳诸臣辛劳。明面上的理由冠冕堂皇——临近年关,又逢新科细则初定,为新政开个好头,亦稍慰连日议政的辛劳。
然则席间众人皆心知肚明,这是天子娴熟的手腕,是在科举改制这块巨石砸入利益纷争的深潭后,及时撒下的一捧香饵,意在抚平涟漪,减少阻力。
灯烛煌煌,映得琉璃盏中的御酒愈发。
案上珍馐罗列,玉盘金碟,山珍海错,太常寺的乐工于殿角奏着中和韶乐,西域菩萨蛮舞姿曼妙,水袖翻飞。
然而,这满殿的升平歌舞之下,暗流却从未止歇。谢道临端坐席间,看着琉璃盏中自己的倒影,心中那点因廷议小胜而生的微澜,很快便沉静下去。
他冷眼旁观。祖父谢相对着邻座的潘子良,笑得如同春风拂面,言辞亲切,关切备至,丝毫看不出白日大殿上,谢家还曾反对潘子良。
卢氏家主正与工部一位同样是寒门出身的侍郎推杯换盏,话语热络,赞其务实勤勉,仿佛先前弘文馆三位首学士口中那理所当然的“分科命题恐失大体”并非由其子弟说出。
连一向面色沉肃的御史大夫,此刻也拈须微笑,对旁人说些朝政贵在“和衷共济”的场面话。
满朝衣冠,尽是影帝。 谢道临心中哂笑。
御座上的天子李景元,端着一盏温酒,含笑看着殿下觥筹交错,偶尔与近臣笑谈两句,帝王的雍容与亲和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的一举一动,仿佛都笼罩在无形光环中,是这盛筵理所当然的中心,也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敬畏之源。
谢道临注意到,天子的眼神看似随意掠过全场,却常在世家魁首与潘子良等寒门重臣的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深处并无多少看待重臣的暖意,更像是在审视被移上棋局的棋子。
而侍立在御座龙椅之侧,离天子最近的那道苍老身影——内侍省大监程静,谢道临自然在谢府的密折看过这个名字,但除了名字这两个字以外,谢府再没有任何关于这个老宦官的记载。
程静更像是一座沉默的石雕。仿佛他就应该立在天子身侧,没有原因。
程静脸上挂着宫中老人特有的、仿佛刻进去般的恭顺笑意,仿佛对眼前一切繁华热闹都无动于衷,又仿佛洞悉了所有隐藏在笑脸之下的刀光剑影。
那双半眯的眼缝深处,偶尔一闪而逝的微芒,如同深夜幽潭中掠过的萤火,倏忽即逝,却让谢道临心头警铃微鸣。
席至半酣,一名年轻内侍悄无声息地趋近谢道临的食案,躬身为其添了一道热腾腾的醒酒羹汤。
动作自然流畅,毫不引人注目。但当那汤碗放下时,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质地特殊的硬韧黄麻纸,己然借着羹碗的遮掩,轻轻滑落在谢道临的手边。
谢道临面上依旧平静无波,端坐的身姿未动分毫。他端起面前那盏半凉的酒,啜饮了一口,借着放下的动作,修长的手指飞快而隐蔽地捏住了那张纸,收入了宽大的袍袖之中。
无人察觉这瞬间的交错。乐声依旧悠扬,舞姿仍然曼妙。
过了片刻,谢道临佯装不胜酒力,微微扶额,侧身向身后侍立的随侍低语了两句。随即在随侍虚扶下,起身离席,以更衣(如厕)为由,暂时退出了麟德殿偏殿。
廊外的夜风吹散了殿内喧嚣带来的些许熏热,也更添了几分凉意。谢道临避开了人来人往的通道,寻了一处僻静的回廊转角,借着廊下挂着的宫灯微光,背对着回廊,将袖中那张黄麻纸快速展开。
纸张入手微糙,带着宫中特制文书的厚实感。上面只有八个墨色、筋骨遒劲、却透着一股内敛平静之气的字: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谢道临瞳孔骤然收缩!心口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这字迹…他虽只见过几次批红的留档,却能立刻认出,这是内侍省大监程静的笔力!而这内容…绝不仅是忠告或箴言!
这是天子的意思!只有天子,才能让程静这位三朝大监,在这等场合,以这种方式,递出这样一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
谢道临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凉了半截。
自己精心布置的莳花阁密议?
廷前慷慨陈词中对太祖成法的渲染,对弘文馆核心地位的坚守,以及对礼部那份“审时度势”之权的索要?
甚至潘子良那份引经据典、看似无可辩驳的发难…是否一切的一切,都早己落在了这双位于帝国最高处的眼中?
天子到底知道多少?是洞若观火,还是只窥得冰山一角?
冷汗浸透了内衫,刺骨的寒意首透心底。
他靠在廊柱上,看着那张粗糙的纸页,那八个字如同灼热的烙印,烫进了他的脑海。
天子用这张字条告诉他:谢家的年轻郎君,你做得不错,为朕分化了寒门一步登天的妄想,也帮朕从世家那里守住了对科举最终解释的“道统”。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是上位者对锋芒毕露者含蓄而致命的敲打,也是对棋子掌控力的一次精准试探。
天子既需要一把剑去砍削世家的旧枝杈,也需要一条鲶鱼搅动死水、引入活水。
寒意褪去后,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敬畏与了悟的情绪浮上心头。他忽然明白了天子真正的考量核心。
相对于根基浅薄、需要从头培植的寒门势力,天子此刻更需要的,是一个像他这样——出身顶级门阀、深谙世家运作规则、在体制内拥有极高起点和能量、至少在表面上能够“体察圣意”、领会并执行帝王意志的青年才俊!
从推动五经正义修订开始,他就是那个被天子选中的人选,是帝王用来搅动五姓这潭深水的一根特制的搅屎棍。
他表现的越好,在世家内部的权谋运作越成功,在对抗寒门诉求时立下的“功劳”越大,对天子来说,就越有利用价值!
无论他谢道临内心真实的想法是守护门阀利益,还是另有所图,只要他能在天子的棋盘上,扮演好那个“体察圣意”的“温和改良派”,在关键时刻能站出来替天子平衡各方势力,那他此刻便是天子手中最趁手的那枚棋子!
代价…就是这张纸上那八个字所警示的——界限。
谢道临深深吸了口气,带着深秋寒意的空气刺入肺腑,让他的头脑更加清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撕得粉碎,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掌心。指尖用力,细碎的纸屑混着掌心的汗水,化为一点微不足道的污渍。
他看着掌心。
他得接着演下去。
宴罢,百官在夜色中如潮水散去,宫城重归寂静。
御书房内,只余几盏明亮的宫灯,将天子李景元的身影投在御案之上。程静垂手侍立在一旁,如同老树盘根。
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时,那股在宴席上刻意营造的亲和感便悄然敛去。李景元手中把玩着一方小巧温润的玉镇纸,目光沉静,看着虚空中某个无形的点,仿佛在复盘刚才宴上那些纷繁复杂的人心与表情。
“程监,”李景元的声音低沉而平淡,打破了沉寂,“今夜如何?潘卿的火气,可消了些?”
“回禀大家,”程静的嗓音带着历经岁月磨洗的沙哑,却异常沉稳,“潘尚书离席时,步履比来时稍缓,面色虽仍沉,却无戾气。谢相亲自敬了他一盏,席间几位勋贵也与之谈笑数语。”
他稍作停顿,“陛下赐宴安抚,潘尚书,是个明理的人。再者,新科毕竟己成定局,寒门终归得了入仕新途,纵然不及其愿,亦不失为一个交代。”
李景指尖着光滑的玉面:“他怒,因其求太急,也因那五姓,推得太狠。”他将玉镇纸轻轻放下,目光转向程静,“那谢家的小郎君呢?朕的字条…递到了吧?”
“臣己亲自择纸,着人送予谢学士。”程静答得毫无波澜,“谢学士离席片刻即回,如常应对,无人察觉异样。其返席后,神态更加恭谨内敛,再无半分得色。”老监微微抬起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他…很通透。”
“哦?”李景元唇角微扬,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通透好。就怕他是个自以为通透的痴儿。”
程静静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看了五十年时局特有的苍凉:“大家,五姓如参天古树,根深蒂固,枝蔓交错于北地山川。”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根深难伐,骤断,则山崩地裂,泥沙俱下,恐伤国本矣。”
李景元的目光锐利了几分:“那依程监之见,当如何?”
程静微微躬身,话语却字字清晰:“树老难免生虫害朽。需修剪其枯枝败叶,约束其枝桠不得太过侵占天光雨露,使其根须与国朝之基脉相融,而非一味索取。唯其如此,方得生机,方能护一方水土。”
他的比喻极其含蓄,却切中要害——治理世家如同治理古树,不能急功近利去硬砍,只能剪枝控根,将其利益与王朝统治紧密捆绑。
李景元听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但眼底并无多少暖意,他重新拿起那方玉镇纸,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最终轻声道:
“程监所言是也。谢家,倒是养了个好苗子…”他抬眼,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带着帝王的掌控与一丝玩味:
“只要他不起了妄念,抢了朕的雨露。”
程静闻此言,头垂得更低了些,阴影掩去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只低声应道:“大家圣明。”
殿内重归寂静,只余灯火跳跃,在朱红色的殿柱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仿佛也映照着这庞大帝国根基之下,那无声涌动、相互撕扯又相互依存的无尽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