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子良的奏词如惊涛拍岸,气势磅礴且诉求合理,几乎不容辩驳。殿内空气凝固了刹那,所有人的目光都沉甸甸地压在弘文馆那几位年轻首学士身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首静立如渊的谢道临,整了整身上那象征弘文馆的浅绯官袍,手持玉笏,从容不迫地越众而出,于王、卢、郑三人之前站定。
“陛下容禀!”谢道临的声音清朗而沉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他先是对潘子良略一拱手,仪态从容:“潘尚书公忠体国,一心为朝廷擢拔真才实学,其情可悯,其志可嘉,道临亦深为感佩!” 这句开场,姿态摆得极高,完全是一副尊重对方、就事论事的态度。
随即,他话锋微转,目光投向御座,语带追思:“然则,太祖高皇帝龙兴之初,以武功平天下,更以文治定乾坤!
其时诏令天下,汇集前朝典章、百家著述,悉数藏于弘文馆,敕命勋贵子弟、饱学鸿儒入馆研习,其意非止于校雠考据,更在令文臣明兵甲戈马之要,使武将晓诗书礼义之旨!
所谓‘治世之道,文武相济’,此乃太祖成法!
而历经百年,弘文馆聚书二十万卷,乃我朝文脉之砥柱,取士命题之基,其根本大义,正在于融会贯通,使天下才俊,无论出身贵贱、志在何方,皆能以经义义理为骨,以实务致用为翼,方得大用!”
他这番话,引述太祖成法,将弘文馆的地位从单纯的藏书修书之所,提升到了“熔铸文武、贯通经实”的太祖既定国策高度。
王允明立刻抓住契机,微微侧身附和道:“谢学士所言极是!融会贯通方是正途!非融通,何以成经纬济世之才?”
卢玦也低声接口,带着世家子特有的那份理所当然的认同感:“分科命题,专断专精,或可收一时之效,然恐失学问通达之大体。”
郑家郎君则更加言简意赅:“根基在于融通。”三人声音不高,却正好清晰地表达了对谢道临立场的支持。
谢道临微微颔首,继续看向御座,言辞恳切中更含深意:“我朝立国之本,在于‘文以载道,学以致用’八字真言!此乃统御天下、安定人心之基石!
载道之学,必立于宏阔渊深,非一司一部之专能所能穷尽;致用之术,亦需深厚的义理根基指引,而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弘文馆,即为此道之载体与传承之所!若将命题之权分散于实务衙司,命工者只考其工,命兵者只察其兵,则‘文以载道’之‘道’焉附?‘学以致用’之义理根基谁守?此非仅命题之归属,实关乎教化统续之根本,望陛下垂察!”
他巧妙地将“文以载道,学以致用”提升到“立国之本”、“统治基础”的高度,几乎是用太祖成法提醒当今天子,这是维系皇权和社会稳定的意识形态根基,绝不容动摇的根本原则。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分量之重,令丹陛之上亦为之凝神。
此言一出,不仅是潘子良,连那些本想提出更激进分权意见的官员也瞬间噤声。谁敢质疑太祖立国基石?纵有万般道理,也无人能在殿上公然反驳太祖成法。
谢道临敏锐地察觉到朝堂上的微妙变化,立即话锋一转,以退为进,语气显出几分务实与包容:“诚然,潘尚书忧心新科命题能否切实考校实务之能,用心良苦,亦深具识见。
臣愚见,新科旨在选拔实才,其具体实务之考校内容、题目形式、深浅程度,确需听取前线执掌实务衙门的真知灼见。
故臣恳请陛下:新科命题之主体仍在弘文馆,总领规范,统摄标准。 然在命题过程中,礼部及弘文馆可提请兵、刑、工各部遴荐精熟其务之能吏,会同商议细则。 各部所陈建言方案,一并汇总,”
他略略提高声音,“由圣上御览裁夺,最终钦定!”
这一提议极其高明:
钉死核心权力: “主体仍在弘文馆,总领规范,统摄标准”——命题权的核心归属毫无动摇。
以皇帝权威为盾: 将各部参与设计定位为“会同商议细则”,并将最终的方案决定权交到皇帝手中。这既堵住了潘子良等人的嘴,也断绝了他们分割主权的念想,更彰显了对皇帝的绝对忠诚与尊重。
天子也乐见其成,谢道临的提议,显然增强了他对新科的掌控力。
同时谢道临又示弱“破绽”: 放弃了在甲科、乙科名称上做无谓的争夺。
“陛下圣明!”王、卢、郑三人几乎在谢道临话音落下的同时,异口同声地躬身附议,声音整齐划一。
他们的“温和改良派”身份此时完美体现:“会同商议”是对潘子良务实诉求的表面回应,“圣裁钦定”则充分彰显了对皇权的尊重。
此议一出,既坚守了根本,又做出了倾听姿态,更将最高决策权赋予皇帝,各方势力一时间竟真的难以找到合适的反驳之语。
谢道临并未就此结束。他再次躬身,声音带着一丝展望未来的恳切:“陛下,此外还有一事恳请俯允。
新科初立,如初生之苗,细则虽定,然具体施行千头万绪,必遇诸多章程未能尽述、实务变动不拘之处。若事事皆待诸公廷议、陛下圣裁,恐效率迟缓,亦有失体统。
臣愚见,礼部既总领科举纲纪,当为新科长远计,保留根据实务施行情形,审时度势,适时进行细节调整与章程完善之权。 此权关乎新科能否根深叶茂、良性运转,以全陛下革新求实之功!臣请将此条亦明载于细则之中!”
这才是他千回百转、诸多安排的最终目标。
为礼部索要这份长远的、细水长流的科举改制之权。
有了这项权力,礼部便能借新科之机,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不断调整规则,将触角深入选官任命的实际运作,将“清水衙门”真正变为执掌官僚通道生杀予夺的关键枢纽!这项权力,远比一时一地之争更为重要。
此言一出,纵有老臣觉得不妥,但殿上焦点早己被之前的命题权争斗、君臣默契所牵引,且谢道临言词恳切,理由充分,更兼新科初立一切难有定论,反对之声竟显得乏力许多。
御座之侧,老宦官一首微垂的眼睑极快地挑了一下,仿佛洞穿了谢道临这最后画龙点睛之笔的分量。
御座之上,圣人目光缓缓扫过面色各异但皆默然无声的朝臣,又掠过肃立的谢道临和弘文馆三人,最终落在那份承载着全新选才制度的黄卷之上。
无声的潜流在金殿之下激烈交锋后,一股被设计好的洪流,正按照一个年轻学士的精准筹谋,向着预定的河道奔涌而去。
廷议的尘埃,似乎在皇帝那沉稳而威严的目光中,悄然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