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寒落荒而逃的背影,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沉重石头,虽激起涟漪,却终究没能改变污水的浑浊。他那狼狈的姿态和王允明随之而来的冰冷嘲笑,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剩下几位寒门校书郎的心上。
沉默在短暂的死寂后,被一种更令人窒息的空气所取代。
李校书的脸色由死灰转为一种灰败的涨红,他能清晰感受到王允明那看似恢复笑容的目光正牢牢钉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轻飘飘却压力千钧的审视。
吏部……王家执掌的吏部,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盘旋在脑海。吏部铨选是起点,但不至于次,吏部也管控官员的升降考绩。
若真得罪了眼前这位王氏嫡系公子,对方只需在日常考评中略微“关注”,让他的政绩变得“平庸”乃至“下等”,就足以将他一辈子钉死在九品校书郎的位置上,甚至找个由头外放边陲。
为了所谓的清高风骨,赌上未来整个仕途乃至王家可能随之而来的倾轧...值得吗?
当然不值得。尤其当第一个反对者站出来后,压力瞬间转移到其余人身上时,答案似乎变得简单而残酷。
李校书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站起身。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对着王允明的方向,深深地躬身作揖,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王…王首学士盛情相邀,属下…恭敬不如从命。”
这第一声顺从,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那份独自反抗的压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家都接受了”的群体性心理暗示和一丝“法不责众”的侥幸。
紧接着,剩下的众人互望一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同伴的“顺从”消磨殆尽。他们亦步亦趋,纷纷向王允明行礼致谢,语气含糊却足够表达屈从的意愿。场面极其古怪,这仿佛不是在接受恩惠,而是在进行某种屈辱的效忠仪式。
王允明脸上的表情终于彻底舒展,那点因赵寒离去而产生的不快烟消云散。他朗声大笑,仿佛之前的压迫从未存在:“这就对了嘛!同僚之间,何必拘礼?来,酒倒满!金妈妈,让姑娘们快点!”
恰在此时,金妈妈带着几名精心挑选、姿容雅静、看起来颇有书卷气的优妓走了进来。
她们显然受过指点,并未如围着王谢的那些女子般热切献媚,而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安静而娴熟地来到刘文泰等人身边落座,轻声细语地开始斟酒、布菜,或是柔声说着些“今日王公子心情好,好几位姐姐都被叫来服侍各位才子”之类的场面话,缓和着僵硬的气氛。
席间紧绷的弦似乎松弛下来,空气中重新弥漫起酒香、脂粉香和略带狎昵的调笑声。
世家子弟们对此种场景早己司空见惯,自然放得开;寒门校书郎们则尽力模仿着身边的人,试图融入这份“恩赐”的欢愉中,努力不让自己的尴尬和内心的撕裂感外露。
推杯换盏间,那最初的屈辱感仿佛被刻意掩盖,代之以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既然接受了,总要尽力享受一些,否则对不起刚刚丢弃的面皮。
谢道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看着李校书等人从抗拒到最终屈服于现实压力的全过程,他内心毫无波澜。这不是悲悯的问题,而是他现在完全习惯了从家族的角度去考虑。
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身边。映雪姑娘借着温酒布菜的动作,身体有意无意地贴近,那属于顶尖优妓的温婉与柔媚如同看不见的丝线般缠绕过来,言语间也愈发大胆,从琴棋书画巧妙地试探着他的喜好,甚至带了些若有若无的艳羡:“听闻谢府中的姐姐们都文墨精通,姿容卓绝,难怪谢公子眼界如此之高……”目光流盼间,充满了暗示。
谢道临应对得游刃有余。他脸上的笑容温和依旧,举止得体,言语间既不冷落,也不逾矩。映雪的才华与姿色在他眼中,乏善可陈。
他府中那对从小被家族精心教养的贴身侍女,无论容貌、才情还是天然的气质,都远非眼前这训练有素的“才情包浆”能比。眼前的优妓,在他眼中,终究多了匠气。但这并非他保持距离的主要缘由。
他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席间一位与王允明低声谈笑、相貌端正沉稳的青年——卢玦。此人正是他未来妻子的亲大哥。卢玦的目光也时不时会飘向这边,虽不明显,但还是被谢道临清晰地捕捉到了。
谢道临对于此世的政治联姻还不甚了解,但在未来大舅哥面前,还是觉得持重一些为好。
因此,面对映雪不断靠近的试探,谢道临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身体向后靠了靠,微微拉开一丝距离,端起酒杯浅尝辄止。
当对方温软的手指再次假装不经意地想要触碰他手腕时,他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旁边侍女递来的热巾帕,巧妙地避开了接触,同时目光转向刚刚敬了卢玦一杯的王允明,开口打断了梅卿即将出口的话:
“映雪姑娘琴艺确实令人忘俗,不过……”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此情此景,正适合品酒听风。听闻允明兄在这珍藏了不少美酒?这等琼浆,当与众同窗共享才是。”
他巧妙地将话题从映雪身上引开,转向王允明的藏酒,既保全了映雪的面子,又用美酒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更隐晦地点明——这里最重要的是“同窗”的社交,而非优妓的风情。
映雪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她知道,眼前这位高不可攀的“谢氏麒麟”,恐怕是今夜所有贵客中,最难攻陷的一座冰山。
无论她如何巧笑倩兮,如何展现才情,那道名为“门第”和“联姻”的鸿沟,以及对方那近乎苛刻的审慎,都让她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距离。
王允明闻言,果然哈哈一笑,顺势接过话头:“谢兄鼻子真灵!不错,正是难得的好东西!来人,取我那两坛‘醉仙醪’来!” 他喜欢这种掌控全场节奏、成为话题中心的感觉,酒宴的焦点再次回归到他的“慷慨”之上。
觥筹交错间,表面的和谐热闹再次升温。丝竹更盛,笑语喧哗。谢道临置身其中,如同局外人观察着微缩的模型,偶尔举杯,目光清冷。